第47章 第47章
漫天雨雾向着夜色深处延展而去，天空晦暗，看不到星辰。
小小的铁匠铺里，响起喃喃低语。
“那以后苏小糖常常来深潭，龙问她为什么哭，她就说了很多关于自己的事。”
“她说自己难过，是因为得不到母亲的认可。她是单亲家庭，母亲独自一人把她带大。她知道母亲不容易，总想要努力成为母亲心中的骄傲。可惜，从小到大，她母亲对她从没有过满意的时候。”
唐青眉宇间露出几分无奈，“那时候龙并不懂人类世界，苏小糖说的话，它完全不能理解。”
“一个人为什么会那么在意别人眼里的自己呢？明明真正的自己才是真实的，却要相信别人口中那个虚幻的泡影？”
雨水顺着青石板的缝隙蜿蜒流淌，好像纤细的河流不断汇聚又分开。
静了片刻，唐青才接着道：“小糖的整个少年时代都过得很压抑，直到二十岁那年，她走在街上被一名星探相中了。星探说她长得漂亮，可以试试进入演艺圈。她认定这是上天给她扭转命运的机会，几乎不假思索就答应了。”
“于是，她成了演艺圈里名不见经传的十八线小演员，磕磕绊绊也挣了些钱。”
“但是期望中的转变并没有到来。她的演艺路走得不顺，她母亲反而对她更加失望。”
唐青叹息一声，似乎觉得很荒诞。
“她的一生，没有一天是自己，不过是她母亲手中的提线木偶。可她还是觉得自己对不起母亲。”
“她说她唯一庆幸的就是有这片无人问津的深潭可以吐露心声，她真心把龙当做了朋友。”唐青垂下眼睑，“她说只有在它面前自己才是最真实的样子。”
“她喜欢摇滚乐，经常会在深潭边放，有时候自己也唱，那时的她就像个疯子，没有半分她母亲所期望的优雅得体。”
唐青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半晌没有再开口。
雨水打在一旁的陶罐上，发出闷闷的响声。
“……后来呢？”
唐青眼里映着无边夜色：“后来，小糖说她找到了可以共度一生的人，就再也没有来过深潭。”
“再后来呢？”
“再后来，”唐青缓缓道：“那条龙很担心她，于是决定去人类的世界看看，谁知等着它的却是苏小糖的死讯。”
“？！”
“五年前，她死于一场车祸。”
唐青说完这句就再没有开口。
半晌后她回过头，只见赵小多蹲在墙根底下，脸上挂着两条面条泪，哭得十分凄惨，原来刚才那两句“后来呢”都是他在催问。
赵小多满脸幽怨地哽咽道：“讲故事怎么能烂尾？！呜呜呜……”
唐青：“……”
她一时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是啊，讲故事不能烂尾，可人生烂尾却是如此稀松平常，不值一提。
伏熙静默片刻，说：“龙的寿命很长，人死后轮回入世，有缘还会再见。”
唐青脸上出现一丝悲凉：“那也要她能入轮回才行。”
亡者不入轮回，除了飞升天道外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魂飞魄散，一种是死时怨念太强，不入轮回反堕恶鬼。
伏熙没再开口。
周怿嘴唇动了动，最终也没说什么。
·
雨声渐渐小了。
众人挤在打铁铺里，半睡半醒地熬着后半夜。
炉子里跳动着星星点点的火光，好像在黑暗中挣扎的太阳碎屑。
周怿靠在矮墙上，似乎已经睡着，伏熙从那张安静的睡颜上移开视线，也闭上了眼。
炭火的噼啪声中，他再次陷入了梦境。
在意识被无限拉长的一瞬，他不觉有些无奈，好像自从遇见周怿，自己就经常做些奇奇怪怪的梦……
意识被拉长到极致后，伏熙眼前渐渐出现了一片暖融融的橘红色。
当！当！当！
锻打声中，又红又烫的铁料逐渐成型。
那是一柄剑的形状。
汗水从发梢不断滴落。
铁钳夹着剑身放入冷水，“滋”的一声冒起白烟。
待滚烫的烟雾消散，伏熙终于看清了自己的双手。
那是一双稚气未脱的手，上面有打铁留下的茧和伤痕。
他垂下视线，看到一身粗布衣服，脚上是一双简陋的草鞋。
看身量最多十五六岁。
这是……自己吗？
自己什么时候做过铁匠？
伏熙环顾四周，发现这里是一间窄小的打铁铺。
炉子里的炭火很旺，用来打铁的石墩已经磨损得很厉害。
“吱嘎”一声，旁边屋子的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样貌普通，朴实敦厚的男人。
“爹！你看，这次终于成了！”
他把打好的剑捧给男人。
男人仔细看了看，点头道：“嗯，不错。这两柄剑可以售卖了。”
“太好了！”他很开心。
场面倏忽一转。
“小六！”男人激动得脸庞发红。
“爹，什么事这么高兴？”
“你打的剑卖出去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爹打的剑都卖了不知多少把了，我还要再努力才行。”
男人眼里闪着光：“不，那不一样！买走你剑的，不是普通人！”
……
伏熙醒来的时候，还沉浸在卖出剑的那份喜悦里。
天空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周围传来清越的鸟鸣声。
他看清了眼前的铁匠铺。
炉火，石墩，房屋。
无论是位置还是外观都和梦里别无二致。
伏熙有些恍惚地看着这一切，直到身旁传来一点动静。
他下意识转过头，刚好与一双近在咫尺的漆黑眼眸对上。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最好看的一双眼睛。
纯粹，干净，没有任何杂染。
无论看过多少次，他还是忍不住被吸引。
此时，这双眼睛里正透着关切。
“我没事。”伏熙开口时声音有些沙哑。
周怿闻言并没退开，眼睛还看着他，看得十分专注。
两人距离极近，几乎呼吸可闻。
半晌，伏熙忍不住问：“看什么？”
周怿说：“你的眼睛。”
伏熙一怔：“？”
周怿似乎笑了笑：“很漂亮。”
伏熙：“……”
刚才的怪梦带来的恍惚感瞬间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此刻的心情着实有些复杂，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不想管周怿究竟对他是什么想法了，干脆直接……
“你们醒……”
唐青正想过来喊人，冷不防看见这么一幕，被迫吃了一嘴狗粮。
她顿住了脚步，见伏熙看过来才无奈道：“这里的人天不亮就起来了，我觉得我们最好尽快离开，不然一会儿人多了容易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伏熙向外看了看，外面的街道上已经有一部分村民在活动。
他点头，问：“张福来呢？”
唐青说：“回来了。”
昨晚被张福来带去救治的摄像正靠在人群外的柱子上发呆，脸色倒是不再发青，只是有些灰败，左边垂落的衣袖空荡荡的。
张福来就在他旁边打着盹儿。
伏熙站起身走到张福来跟前。
突然被一片阴影笼住，张福来吓得立刻睁眼，看清是伏熙后才松了口气，说：“昨晚运气不错，人已经救回来了。”
伏熙对他的工作成果不予置评，冷声道：“起来。”
张福来其实没睡够，但他不敢有异议，立刻爬了起来。
伏熙说：“云藏让你进来，你应该也知道从哪里出去。”
“知道，知道。”张福来陪着笑脸，抬手指了指山顶：“御风观。”
伏熙刚想说话，忽听屋子里传来响动，大约是铁匠铺的主人起床了。
伏熙看了那道门一眼，说：“先离开这儿。”
众人将炭火熄了，陆续从铁匠铺里出来，走到了大街上。
“穿过东边的集市直接上山最近。”张福来说着当先往东边走去。
走出几百米，赵小多发现旁边没了伏熙的身影，他回头找了找，见伏熙落在队伍末尾，正回身看着铁匠铺的方向。赵小多一时好奇，也向铁匠铺那边张望。
铁匠铺一开门，就有好几个人围了上去，看样子是在挑趁手的武器。老板看着是个朴实诚恳的男人，刚营业就开始殷勤地为客人介绍自家产品。
赵小多心想这地方大半夜妖魔鬼怪横行，大家买武器防身无可厚非，可是怎么看着好像其中有几个客人穿着道袍？
他想起昨夜看到的青衣道士，心想这地方道士这么厉害，也会在这种朴实无华的贫民铺子里买剑？
还不待赵小多疑惑完，就见铁匠铺屋子里又走出一名衣着朴素的少年来。
赵小多眼睛瞬间睁大了。
咦？这少年长得还挺好看。
不但好看，而且好像还……有点眼熟？
啪！
赵小多脑袋上挨了一巴掌，他正要抱怨，抬眼一看却是伏熙。
伏熙沉着脸：“发什么愣？快走。”
赵小多委屈道：“……哦。”
他一边嘟囔着这么打迟早会傻，一边跟着伏熙往东边走，把刚刚心里那一点疑惑抛到了九霄云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