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一章
吴江大堤坍塌之前,陆安之正带领所有手下日夜不停劝说城里的百姓转移,其间前后派了好几拨人去通知新城郡主往高处转移,均遭到了拒绝。
李铭与陆微带着陆衍一起随百姓转移的时候,半道遇见了陆安之,听说他的烦恼,再加之陆衍似有担心之意,陆微自告奋勇前去相劝。
陆安之多日连轴转,可没功夫亲自走一趟,城中还有千百件事情等着他处理,不得已同意了女儿的提议。
新城郡主面子里子都没保住,郁郁寡欢了好一阵子,而韩锦在房里已经骂了无数遍白眼狼,白瞎了她们母女多年所费心思,好吃好喝的照顾着他,转头就跟着陆微跑了。
见到陆衍姐弟冒雨而来,韩锦阴阳怪气道:“哟,我当是谁呢,怎还有脸过来?”
城内已经有不少人家带着贵重财物跟生活用品冒雨转往高处,陆衍也顾不得韩锦的冷脸,劝道:“韩姐姐,城里许多人家都往高处转移,我父亲已经带走了府里所有的人在尽力督促百姓,你跟郡主也赶紧往高处转移吧?”
“这才几日,竟连称呼都改了?”韩锦听到陆衍连母亲都不再叫,而是生疏客气的称呼其母为郡主,顿时气不打一处来,情绪上头哪管别的,冷冷唤人:“何进,把这三个人赶出去,母亲不想见他们!”
何进欠身道:“三位请。”
陆衍从来不曾与韩锦对着干过,头一次遇上她情绪如此激烈,不由将求助的目光投向了陆微:“姐姐——”
三人站在院中,都穿着蓑衣,隔着雨幕韩锦站在廊下,何进带着几名护卫靠近催促,陆微按着陆衍的肩膀轻声说:“别担心。”然后问韩锦:“若是我们不走呢?”
新城郡主前来送归孩子,若是她在吴江出事,鲁王府岂肯干休?到时候恐怕又是陆安之的大麻烦,陆微不得不为一家子的性命打算。
韩锦眉目生怒:“那就打出去!”
何进听从韩锦的指使,原想着不过三个孩子,拔剑吓唬一下而已,等他招呼身边几名护卫提剑来驱之时,陆微却脱下了蓑衣。
他原还以为少女要耍赖,谁知她竟从腰间抽出一把软件,原本纤细的腰肢更是不盈一握,手中软剑却如灵蛇般刺向了他的面门。
与此同时,李铭腰间长剑也已出鞘,护着陆衍往后退。
何进早闻飞虹山庄之名,素以飘逸轻灵出名,然而现任庄主李含光的飞虹剑却走的是大开大合,气势如虹的路子。
大雨瓢泼似的打下来,几乎要遮住了视线,他毫不犹豫提剑来挡,谁知陆微的软剑却好像柳枝般柔软弯曲,顺着他长剑之力弯压下去,似乎毫无力道。
他在惊骇之时自是用尽力全力,谁知对方毫无力度,不防用力过猛差点朝关扑去,而中途少女的软剑滑溜溜从他的剑刃之下逃离,如柳枝拂过毫无战意,谁曾想紧跟着她却纤腰一拧,身姿如同轻盈的鸟儿般掠向了廊下的韩锦。
等到他回头之时,已经晚矣。
陆微已经将软剑架在了韩锦脖子上。
韩锦恼怒害怕,连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陆微你做什么?”
院子里,一众护卫都没想到陆微的打算竟然是挟持韩锦,原本并无战意,此刻全都被吓的魂飞魄散,若是韩锦油皮破一点,他们肯定没好果子吃,这可是郡主的命根子,生怕陆微手抖,也有好言相劝的,也有虚张声势的吓唬她的。
“陆姑娘,有话好好说,何必动刀?”
“陆姑娘,你赶紧松开大小姐,不然我保证你活着走不出这个院子!”
“姓陆的丫头,还不快放开?”
陆微就算做着挟持人质的匪事,看起来也还是个和气讲理的小姑娘,甚至被雨水打湿的模样还显出几分无奈:“诸位莫急,我只是想见郡主,有几句话想跟她讲而已。你们也别大呼小叫的,我胆小,万一被吓到,手底下失了分寸,难保不在你们家大小姐脖子上割出一个大口子。”
何进气得都想骂娘。
你胆小?
你胆小还敢劫持郡主的女儿?!
但他不敢刺激陆微,因为韩锦已经吓得尖叫,而陆微似乎被韩锦的尖叫声给吓到,手中软剑竟然还不受控制的抖了几下,仿似她才是被劫持的人质,可怜巴巴劝说:“韩大小姐,你可别再叫了,我头一回劫持人质,你别吓我好不好?”
何进:“……”
韩锦:“……”
韩锦快疯了,到底是谁吓谁啊?
陆衍震惊的张大了嘴巴,转头却发现李铭提着剑笑的肩膀都在抖,还小声安抚他:“别担心,没事儿。”
陆衍:“……”都劫持人质了还叫没事儿?
何进不敢擅专,赶紧派人通知新城郡主,萧兰茵万没料到陆微胆大包天,竟然敢趁着吴江水患挟持韩锦,若非女儿的性命还捏在她手心,只怕便要破口大骂。
“你来做什么?”
陆微也懒得再花费时间跟这娘俩讲道理,重申自己的来意:“听说郡主不肯带着手下人转移,阿衍担心你们出事,所以来劝劝郡主。”
实则怕陆安之担干系,但说出来只怕会加深萧兰茵的恨意而拒绝转移,她索性拿陆衍当幌子,况且也是实情,陆衍也有几分担心她们母女。
萧兰茵面色沉冷:“我若是不肯走呢?”
陆微特别开心道:“郡主此举正合我意,我头一个赞成!等吴江府被水淹了之后,郡主跟韩锦葬身洪水之中,我爹都不必再提什么义绝,正好摆脱了这桩不如意的婚事,省得跟你们母女俩继续纠缠不清!”
萧兰茵额头青筋直跳,面色铁青怒骂道:“小贱人!”
陆微对她的辱骂不甚在意,还向她描述道:“听说洪水里冲下去的尸体都被泡的肿胀变形,肚子涨的鼓鼓的,在洪水中被石块木头等物砸的辨不出本来面目,到时候冲到下游,郡主跟韩锦变成两具认不出本来面目上的浮尸,说不定衣服还会被沿途百姓给扒了,光是想想就……”她同情的睇了新城郡主一眼,似乎已经亲眼见证了她们母女的死亡,还啧啧摇头,似有惋惜之意。
萧兰茵原本就只是等着陆安之上门来亲自劝说,正好拿捏一番,反正他也不能看着自己被淹出事,可谁知竟是陆微前来。
她还未下定决心,韩锦已经被陆微所描绘的样子给吓到了,直叫:“母亲,我不想变成浮尸!”
在陆微的“挟持”之下,新城郡主带着手下人迅速收拾东西转移,当一行人走上高处之时,远处吴江大堤巨浪拍岸,千钧之力接连不断的冲击着这座人工修建的堤坝,转移往高处的百姓在自然之力下被吓的瑟瑟发抖。
上年纪的老人表情凝重,注视着滔滔洪水,与身边的小辈念叨:“你们从小只见过小洪水,都是风调雨顺长大的,哪见过这么大的洪灾?二十多年前,我还小的时候差点死在那场特大洪灾里……”又忍不住忧心:“陆大人初来乍到,哪知道堤坝已经有好些年没有好生修筑过了,只怕……只怕拦不住这次洪水……”
陆微一颗心沉到了谷底。
当大坝坍塌的时候,如天地崩裂,脚下大地震颤,洪峰过境,吴江府顿时变成一片汪洋,人群之中不少人已经开始哭泣,为自己的家园被淹。
大雨在堤坝坍塌的第三天终于停了下来,彼时天色阴沉,而人们木然的注视着远处汪洋之中的家园,既不知道冷也不知道饿。
新城郡主挪到高处之后,便带着女儿护卫前往山上寺庙暂住,而一部分百姓由寺庙收容,更多百姓却心系家园,站在洪水沿岸,每日只盼洪水快快退去。
陆衍一路之上被兄姐牢牢抓着,生怕他有什么意外。
到处都是被淹的灾民,姐弟俩早于数日之前便与陆安之断了联系,也不知道他如今在何处,只能尽力照顾好自己。
陆衍从小不曾缺衣少食,更不曾在冷风冷雨中饥寒交迫,不过三日便已经觉得时间难熬,再瞧陆微心绪更为复杂,不敢想她六岁之时流落在外,乞讨千里投亲,其间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待得陆微悄悄塞给他一块油纸包着的点心,他肚子饿得咕咕叫,还是坚决不肯接,还言之凿凿:“我不饿,姐姐吃。”
陆微硬塞给他:“赶紧吃。”
李铭道:“表弟赶紧吃了,等山上硬实了,我跟你姐姐带你去打猎烤肉吃,滋滋冒油的烤兔子野鸡,撒点盐就能吃……”他口水都快要流下来了。
洪水水速有所减缓,韩锦在山上无聊,带着何进等人出寺来转转,远远见到陆家姐弟,想到若无陆微闯进去,以她母亲的倔脾气,说不定母女俩还真要葬身洪水。
她不会跟陆微说什么好话,却招手叫陆衍:“阿衍你过来。”
陆衍用眼神请示,见姐姐微不可见的点了一下头,便走了过去,韩锦递给他一个油纸包:“喏,给你拿的寺中素点心。”
他去接的时候,远处十几名青壮不怀好意的盯着,互相使个眼色忽然挤了过来,何进只感觉一股大力撞了过来,连忙筑成人墙护住了韩锦,唯独陆衍被人群挤了过来,朝后跌去。
他们此刻落脚在高于洪峰三米多的平台之上,然而高台边有个巨大的斜坡,陆衍毫无防备之下被挤出高台,顺着斜坡一路滚了下去,他试图向旁边借力,然而斜坡之上只长着被雨打湿的青草,一棵小树也无,他滚的更快了。
最后的视线里,他看到往日满口疼爱他的韩锦被众亲卫团团护住,只探头往下瞧,而高台之上的陆微面色大变,毫不犹豫向着他滚下来的方向跳了下来,一边大喊:“阿衍别怕——”一边滑的飞快。
在她身后,还有紧紧跟随的李铭,握着剑也跳下高台。
陆衍想让他们俩别跳,然而“噗通”一声,他已经滚进了滔滔洪水,在呛了一口洪水之后,他还当自己要被淹死在水下,然而紧接着他又随着洪水浮了起来,腰间被人紧紧抓住,耳边传来一声惊惶之极的声音:“阿衍别怕!”
小少年身体在洪水之中起起伏伏,左右两边却牢牢被陆微跟李铭抓着,他眼泪不由自主流了下来,忽然之间便不再害怕。
原来终有人愿意以性命来保护他,死亦有何惧?
州牧梁有道派人来吴江抓捕陆安之等人的时候,洪水已经退去,许多房屋都被泡塌,陆安之正带着手下属官安置灾民准备灾后重建。
他上任之初便带人勘察过堤坝,还查过朝廷每年都有例行拨款修筑堤坝,问及往年修筑之事,属官言之凿凿道每年都有加固。
谁知上任头一年,便出了这么大的漏子。
梁有道派来问责的官员郑虎带着一队人马在泥泞的吴江城内抓捕了陆安之,连同吴江府大小官员皆被打入牢房。
其间陆安之并无反抗,只叮嘱身边随从:“照顾好表少爷跟少爷小姐。”
郑虎随后问及吴江府小吏,那小吏叹息道:“洪灾来临之前,陆大人就带着大家到处救灾,家中仆从也在外面,只留了一双儿女跟个表少爷三个孩子互相照顾。后来……大人的儿子掉进洪水之中,女儿跟表少爷跳进洪水之中去救弟弟,被冲出十几里,前两日才找回来,都受了伤养着。”
当日下午,郑虎见到了陆安之的一双儿女,以及作客的表少爷。
陆衍倒是在哥姐的保护之下没有受伤,李铭吊着膀子,陆微额头还缠着布,听说后脑勺在洪水之中被撞,走路一瘸一拐,腿上似乎也受伤了。
陆微向他行礼,问及其父所犯之罪以及最坏的结果,郑虎深知其中还牵扯修堤坝的钱款去向,总要有个替罪羊,便糊弄过去了。
她提起探监,却被郑虎拒绝,只道罪名未定,朝廷未有明旨降下,不可与人犯互通消息。
傍晚时分,新城郡主派人来请,陆微过去的时候发现她已经六神无主,提起此事便慌了神:“京中未有旨意定罪,梁有道便私自抓捕你父亲,这当中一定有什么不足为人外道的隐私,指不定你父亲躲不过这一劫。”
她是从少女时代便爱慕着陆安之,纵然后来通过陆家逼迫两家结亲,又深恨陆安之这些年对她的冷落,可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他背着罪名死去。
陆微与她心有芥蒂,如今却觉得新城郡主此人坏也坏的不够彻底,真要说是个好人却也谈不上,大约是出身高贵,便把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凡事以自己的感受为主,只是高高在上缺少同理心罢了。
说到底,她与陆安之不是同路人而已。
她忽而道:“如果……如果我回京中求助呢?”
新城郡主道:“你大概不知道,你祖父早已从内阁退下来多年,而你大伯在鲁地为官,你二伯在礼部做了多年侍郎未有寸进,指望他们……”
她觉得悬。
陆微焦急之下忽想起另外一桩事:“那……京城杨柳胡同的沈家,可能帮得上忙?”
新城郡主眼前一亮:“沈阁老家?”又追问:“你认识谁?”
陆微:“……沈三郎。”
新城郡主不意她竟认识沈三郎,当即道:“沈三郎如今正在大理寺任少卿,是京中出了名的青年才俊,你若当真能走通他的门路,倒不必去杨柳胡同,直接去大理寺找他,听说他是出了名的勤勉,大多时候都在官署。”
陆微起身,郑重向新城郡主行礼:“多谢郡主指点迷津!”
她出来之后,当即便与李铭商议,只带陆安之身边的两名长随卫松跟卫柏入京走门路,留他带着陆衍留守吴江,万一狱中有什么消息,到时候也好去传递。
李铭强烈反对,被她给堵回去了:“你是当哥的,不留下来照顾阿衍,与狱中通传消息,难道让阿衍去做?再说我回京中陆家祖宅,父亲出事,祖父母总也要走走门路的,你去陆家能求得动哪个?”
别说是求陆家人,只怕没有她带着,李铭连陆家的大门都进不去。
李铭深知陆家狗眼看人低,除了姑父都是势利眼,故而两家结亲之后多年不曾来往:“那你……那你一定早点回来?”
陆微点点头,又嘱咐陆衍:“一定要听二哥哥的话,凡事跟二哥哥商量,知道吗?”
自李铭与陆微为救陆衍奋不顾身跳入洪水,三人同时获救之后,陆衍对兄姐言听计从,再无一丝生疏客气抗拒之感,乖乖点头:“我一定听二哥哥的话,姐姐早点回来!”
当日,陆微带着俩长随离开吴江,前往京中求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