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十八回:临宝钿身陷四面埋伏,魏长史难判进退维谷(1)
葳蕤溪涧,蓊蔼泉湍,身于山峦秀茂中,不觉察几尺之遥,便是残木断枝,枯离湮灭。
没有修葺的小径上,木质轮椅吱呀地载着竹襦青杉、不加冠冕的男子在这没有人烟之处不知所去。
行了一会儿,不远处传来锤击林叶、气荡落英的飒飒声。近了,一高大健硕的男子着月白汗衫,孔武有力,生生将一柄丈八狼牙槊舞得惊心动魄,八行铁齿劈风截声,青铜尾鐏挑露盖世。见到念真,便猛收长槊,震得落叶纷飞,“蓝御卿。”
“庭霜将军,”念真迎上,“怎不见将军坐骑?”
庭霜道,“今日骑兵没有晨练,我独自牵马出行,还是太过扎眼。”
念真道,“将军心细。”
庭霜拭汗道,“梅御卿吩咐了不少事需要操办,不知蓝御卿有何要事需特意冒险一见。”
念真道,“有客从远方来。”
庭霜顿时会意,有些惊讶,“可这时候……是否早了些?”
念真道,“‘田园’昨日突然受封进爵,岁末即要远调,不得已只能提前行动。届时,有‘谷雨’使者在封地等候,必会发觉‘田园’行动,一切努力就付诸东流了。而且,目前大家尙记得金缕暴动和云雪惨胜,若是哪日忽然谅解了,将军的兵权怕是会物归原主。所以我们需尽快请军入营,不可再等。”
庭霜眉间紧蹙,“未免太仓促了,‘珊瑚’未至前线,这可如何是好?真乃出师不利。如今‘宝钿’尙不知情,身上依然虚弱,最近更与‘大暑’的人亲近,以后如何,还很难说。”
念真道,“将军不必忧虑‘宝钿’,既是能将其收服,也未必是件好事。”
庭霜疑惑,“哦?怎么讲?”
念真道,“来路不明的人,本就信任不得,更何况‘宝钿’性急气躁,心思不定。目前看来,即使是主上亲自收服,日后也怕是难以掌控。”
庭霜道,“御卿想绕过他?”
念真摇头,他的声音静如死水,冷无波澜地道,“非也,我只是有更稳妥的办法。有的人,身后之名远比他生前行径更有价值,活人生事,只有死人才保证无事。还在是个易死易伤之人,届时,借战事除之,我们再顺水推舟,宣扬英雄遗愿,正应民间预言,丰兵足粮,兼济天下。我们将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自然成事。”
庭霜沉吟道,“御卿的想法,主上可知?”
“将军觉得主上不会同意吗?”
“这倒不是。只是……如果对大局影响不大,还是希望御卿能保全‘宝钿’。”
“哦?”念真饶有兴趣地看向他,“都到这个时候了,将军却突然心软了吗?”
庭霜拱手道,“御卿误会了,只是他如今与联军关系密切,若是突然牺牲,只怕会对战况不利。”
念真的语气柔和平静,却冷得令人胆寒,他淡淡道,“这世上没有人是不可替代的,也没有人是不可牺牲的。”说着,对庭霜颇有深意地微微一笑。
庭霜不再多言。
他看似而立之年,实际比蓝念真大了足足一旬。也许是上了年纪,也许是感伤寥寥牺牲,他已不复当年誓死追随主上的铁血男儿。他希望蓝念真留人一命,并不是为了战况,只是纯粹的怜悯。
对比“宝钿”,同样是从白骨堆里爬出来的人,蓝念真、“田园”、“柑橘”三人似乎在主上青年失势前,就已有深厚的交情,十几年间,共同卧薪尝胆,积累了精兵重金,只待复国之日。
即使失败,蓝念真位高权重,可靠天子和公子长安作保;“田园”则有天将遗孤的地位和民心所向;“柑橘”至今未露真面,总能悄悄地明哲保身。
然而,“宝钿”有什么呢?他曾是苍滨最年轻的少将,明显比蓝念真他们要年轻好几岁,算来十几年前,大概只是个幼童吧。
无依无靠的小孩子,是怎么在战乱中幸存下来的呢?如今长大成人,又落入政场的蛛网,成了各国平衡权力的筹码。
然而,虽说用更稚嫩的双眼见证了同样的悲剧,“宝钿”却没有被血海深仇压弯了脊梁,无视妄言阑语,一次次冒死冲入阴阳边界,夺回了那些绝望的灵魂。虽然可惜寥寥将军宿命无缘,但花都大军里,多少将士都欠那人一条命。
一想到这个,庭霜不免感叹造化弄人。
当梧岿擎刚刚位列天将时,民间盛传一个卦算,预言梧家将来“无子可承父业”,梧岿擎竟为此过继了兄长的幼子,按将帅训练,以破谣言。
然而如今看来,蓝御卿分明才是他父亲的儿子,愈发显露出了成大事的狠绝。
好歹是从同一场浩劫中幸存下来的同乡,怎能面不改色地说出“易死易伤”四个字?
庭霜如何都不忍把好好的一条赤子性命,能随意拿来当垫脚石般利用。
想来还是主上看得准,蓝念真不止是个文臣。所谓伴君如伴虎,却不知,和虎一样致命的,还有那个安卧虎侧的人。
主营里,步兵训练还在继续,骑兵却似乎还在休息。
原来昨日骑兵营苦战险胜,直至日落才击退修人,玄穆特命众人今日养精蓄锐。
玉生烟因几日前中箭负伤而未出战,见太行众将精疲力竭,便自告奋勇地负担起了今日府上诸事。锦瑟有心按帝王旨意栽培玉儿,虽然多少担忧,但还是允了。
玉儿早早起床,重新研读了遍下发的作战计划,又温习了兵书,这才到天明。自我感觉气力恢复了不少,便外出晨练。见时间差不多,简单洗漱后,提前到了大将军幕府主帐,准备会议。
主帐只有四个侍卫把守,里面空空的,她是第一个到的。玉儿偷偷微笑,心想,就这样,今天从头到尾,都不能给将军丢人。
她正安心地翻阅着纸卷,下一个进来的却是车骑将军玄炟和手下小喽喽。
她在心里直翻白眼,玄炟不仅反对太行率领前军,还经常明里暗里跟临浪作对。只可惜他军职太高,加上战功显赫,收拾不了他。
玉儿想,真不明白,这种混蛋,怎么还能前呼后拥?幸好坐得远,不必搭话,她礼貌地对玄炟示意了下,就算简单招呼了。
玄炟见她一个人,鲁莽问道,“玉校尉,刚才练兵怎么不见太行的人?”
玉生烟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车骑将军,今日骑兵营休息,昨夜太行的轻骑回营也比较晚,练兵推迟到午后了。”
玄炟冷嘲道,“是吗?不过玄焰骑兵早上照常训练去了,看来太行真是大功之臣呐!战事吃紧,还生怕耽误了休息。啧啧,一出战就负伤,一负伤就论月得休养,也不知道是学谁呢?敢情联军里竟供了这么多尊佛。”
玉儿虽然气得咬牙切齿,但临浪常说他这种人欠揍——多说都是徒劳,反正说不通,何必浪费口舌,反遭人记了短处。玉儿知道自己打不过,也动不了手,便强忍怒火,道,“将军这么说,不太公平吧。”
玄炟嗤笑道,“公平?呵,不过上了几次战场,就觉得了不起了?你们之中所谓的大将,和真正的大将,是一样的吗?大将军传令的调配,不过是为了面子,做点表面功夫罢了,人呐,也该有点自知之明。站在别人的功劳簿上争风头,不如好好向其他各国的女子学习下,安心做点太行人分内的事,别不自量力,到时候牵连了玄焰前军。”
玉生烟又惊又怒,当下却不知如何反驳。这时,玄焰国玄烁、玄灿两位将军一同说笑着入帐,她更不知该不该驳斥。
不待她回应,玄炟愈发得寸进尺,瞄了眼玉生烟,皱了皱眉,不屑道,“怎么说也是众将集会,校尉该好好收拾下头发吧,仪表妥帖点,说话也能少些碎言碎语。”
玄烁、玄灿不明所以,有点尴尬。玄烁只当作事不关己,装作无事,与玄炟交谈起来。
玄灿心里骂玄炟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但只与玉生烟短暂对视了一下,彼此都迅速移开了目光,皆羞愧不已。
随后,将军们陆续入帐,意外地是,前日跟随锦瑟苦战的夜雨将军竟也按时到了。
夜雨有心,刚坐下便低声向玉儿解释。原来锦瑟生怕太行落人话柄,非要拖着伤体来开会,夜雨百般劝阻,才得以代劳,并不是怀疑玉儿的能力,前来督促。
然而,玉儿听了,愈发地愧于自己无能,令太行受辱,根本不敢抬头回应夜雨率直坚韧的目光,张皇盯着脚下,沉默地点点头。夜雨发觉她异常,但只当她有点紧张,安抚了几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