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蔸”
“蔸”字,草字头、十四笔画,意为植物的根。
金币反面“蔸”图腾、正面篆书“洪”家徽的金币,小姑娘把穿着金币的红绳打个结,拴在手上,以后就是行业里隐退了又复出的蔸娘。
小蔸娘如约每个周末都要来一次姨婆家,在姨婆家的一楼认清有毒的、解毒的药草,在二楼计算剂量、和一屋子玻璃瓶子玻璃试管打交道。老蔸姨家住偏远郊区,每周末到了时间就有司机在小蔸娘家楼下的早餐摊子边上等。司机胖胖的,脖子上总挂着一枚金佛牌,不爱说话,小蔸娘每次和他说“早”,他也只是点点头,从后视镜的反光里看一眼这个女孩子。过了快三个月,蔸娘还是不知道司机叫什么。
北回归线上的夏天来得很快。
蔸娘通宵了三个晚上应付了期末考试,最后一科考试结束铃打响,她逃了班主任的集合通知,溜回家倒头就睡。一直睡到天光大亮,来电提示的叮叮咚咚声把她吵醒,她用被子盖住了手机,提示音闷闷地响了十几秒安静了。过了一会儿,手机又响起来。她嫌吵闹,一扯被子盖住自己的脑袋,却忘了手机也盖在被子里,声音更闹了。
她只好凭着模糊的意识,手在床单里乱摸,终于摸到冰凉凉的金属壳,接起来听电话,没睡醒的舌头让所有发音都变成“嗯”和“唔”,还伴随着她在被子里挪动的摩擦声。
“还没醒啊,要不要放你一次假?”对面的男性声音听上去似笑非笑,还挺愉快。
蔸娘迷迷瞪瞪地咕噜了两声,在认出来声音后一瞬间清醒,赶走了全部睡意,猛地爬起来,“不用,不用文叔,我起了,马上下去。”
林嘉文在电话对面听得清她连爬带跳从床上骨碌下来的声音,说话像个慈父:“不要急,慢点啦。”
高中生急如风火又手忙脚乱地出现在早餐摊边上,平时绑着的两个麻花辫没来得及编,毛毛躁躁散着,左右张望两圈就找到了车,小跑着钻进车子里,一边开车门一边对胖司机连声道歉。
“冇嘢,横竖都迟了,买个早餐吃先。”胖司机说。
在姨婆家背了一天的人体解剖课本,晚上蔸娘夹起一块卤鸭肝,看着筷子尖皱眉头。司机也坐一桌和她俩吃饭,下午蔸娘在挠着头皮看书的时候,他负责帮姨婆做饭。
“文叔说,暑假到香岛玩一圈,通行证和护照都做好了,定个时间安排接送。”司机扒了一口饭,告诉蔸娘。
蔸娘点点脑袋,腮帮子一动一动:“姨婆去吗?”
“不去,我骨头里有钢钉不坐飞机。”姨婆眼睛没抬一下,除了教育下一代的蔸娘以外对其他事情都没有兴致。
“后天?”司机询问地看向小姑娘。
蔸娘张了张口,姨婆先插了一句:“她现在还没法用,告诉你们老板先知道。”
“姨,只是去玩啦,小孩子放暑假也要出去旅游嘛。”司机憨实地笑道,讨好地对蔸姨说,生怕惹她板起脸,接着又保持这个表情再问了一次蔸娘:“要么多休息一天,大后天?”
蔸娘咽下嘴里嚼了有一会儿的鸭肝:“好啊大后天。”
暑假开始前还有闭学式,蔸娘还是个学生,还要去领成绩单。知了在树上叫得好吵,和台上的校领导一起吱吱哇哇。她偷偷站到最后去,躲在树荫底下,直盯盯望着云发呆。她昨天晚上回家就在上网看香岛的天气,香岛的必去景点;老蔸姨的话她记得清楚,不要把好听话当真,旅游只是说得好听,她还要带着姨婆帮她配的小药瓶都带去,那个箱子足足占了行李箱的一半。但是她没自己出远门过,连和爸妈远途旅行都少,她不会抱怨,爸爸妈妈忙要养家糊口、供她上学,她能自己待在家里看电视机里的纪录片就很足够长见识了。她昨天还战战兢兢不知道怎么和爸妈开口,一回家妈妈就给了她千把块零花钱,说姨婆都告诉她了,要带她出去玩,衣食住行人家全包不用他们家操一点心;爸爸自己坐在沙发上自己嘟嘟囔囔,说女大不中留,出去玩一个暑假要学坏了,回来都不听话了。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才不是去玩,是过去做事情还债,蓝老板说那个被她弄死的反骨仔藏了七千万的现金,一死钱和货都打水漂。蔸娘本来想问是港币还是人民币,但她不敢惹蓝老板,她看上去好凶,所以没吱声,就点点脑袋,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有十二分的诚意在反省。
天上的云飘啊飘啊,秃顶的校领导好多话讲不完,蔸娘慢慢倚在树根下蹲下来,老师也歪在边上聊天,好多人都在偷懒,她觉得不差她一个。她偷偷塞耳机,用头发挡住耳朵,听粤语歌。她还不知道帮派是什么样子的,在学校里每天中午不休息,看了好多香岛黑帮电影,勉勉强强学到一口凑合听的粤语。仔细想想,她还挺期待去香岛的,哪怕是要去工作,工作就是杀点人,跑跑腿。
她的视线往下挪,左右看看有没有老师注意过来,看见了隔壁班的堂妹,那个三个月前哭得要死要活、和她诉苦说阿东搞她还打她的堂妹。堂妹正在一个男学生身边,像是没骨头一样粘着别人,平坦的胸部挨着男学生的胳膊,脚点在地上一晃一晃。蔸娘仿佛看见了一只黏在枝叶上的、翘起尾巴的飞蛾幼虫,在为了阳光明媚而唱歌,看上去很开心。
结束了闭学式,蔸娘在校门口拉住和小男友出双入对的堂妹,直接问她:“肚子里那个怎么样了?”
堂妹马上撒开男朋友的手,把姐姐拉到一旁说悄悄话,她的声音好着急:“你有毛病啊当着他面直接说!”
“谁知道你过会儿和他跑哪里玩,我又找不到你,现在不说我什么时候说。”
“难怪没有男朋友哦你,姐姐。”堂妹捏着嗓子扭着扭着,“又查了一次,根本没有,第一个医生没有执照的就是想骗钱。幸好没有啊,阿东个老东西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联系我了,我打电话过去也不接,敲他门也没人理,可能逃走了。我听我朋友说,他的背景不干净,香岛那边帮人家砍人的,跑了还好,多危险,难怪会打我。”
蔸娘看了一眼那个男学生:“那他不会打啊?”
“他要是敢,我找我哥堵他,揍回来!”
“又是哪里认的哥。”
“校外的啦,头发蓝色好好看的,下次介绍你认识他?他就喜欢你这款。”
“你管那个阿东也叫哥,结果一看四十好几快可以当你老爸了,我担心你又被别人搞,你要不要回去好好待着。”
“不要咒我啊!”堂妹抬高声音,听上去生气,却在笑,声音像锋利的尖刺,挠得蔸娘耳膜发痛,“好啦,我走啦!”蔸娘目送堂妹娇嗔地一蹦一跳投入新男朋友的怀抱,她本来以为自己会更生气一点,但没有,只是觉得好似她那天隔着水,看见阿东的后脑勺在折射反应下歪歪扭扭地动,平静得出奇。她没再有多想,她还要回去收拾行李。
在私人飞机上坐立不安了一个小时之后,蔸娘和胖胖的司机到了香岛机场,蓝老板在出站口外面等他们。蔸娘本想伪装出一副可靠冷静的模样,让蓝老板对她印象有所改观,但是她还是太容易被新鲜的风景吸引注意,又太容易紧张,眨着她又大又圆的眼睛看车窗外的城市。
“文叔还在日本,三天后回来。”蓝老板看着手里的平板电脑,一边对蔸娘说,“你可以先逛逛,别总闷在酒店里,听肥秋说你不喜欢出门,做这行的不可以这样,不出门容易生锈。肥秋,你继续陪她,开辆车带她出去玩。”
“好啊蓝姐。”胖胖的司机点头应下,似乎很中意这件轻松的差事。
蔸娘终于知道接送了她快三个月的司机叫肥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