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归根
女孩在九时整之前就到了门口,林嘉文开了车窗,示意她上车。
“怎么黑眼圈这么重?”林嘉文掠视两眼穿了常服的小姑娘。
“啊,真的吗?”女孩一副惊讶并且完全不知晓的表情。
“难不成要你做个决定想得几个晚上睡不着。”
女孩沉默了一会儿,认真地说:“我想一边继续上学一边学杀人。”
“也行,把书念完。”
“读完找个工作,白天上班,其他时间做杀手。”女孩说。
还没等林嘉文说哈,蓝老板先否决了:“不可以。你以为打工做兼职这么轻松啊,还能规划时间,一三五做普通人、二四六做帮派人,星期天还能休息什么都不做,是不是还要年假啊。要是都能像你这么做,那所有人都可以入行,人人都可以杀人越货,行内的规矩和普通人的法律还有什么用。”
女孩缩在座椅上,眨巴眼睛想不出话来回答。蓝老板回头瞪着她威胁:“你只能选一个,不可以贪心。”但她逃避开蓝老板的视线,委屈地看着地面,为难得不知所措。
蓝老板看着她优柔寡断的样子顿时怒火中烧,正准备再教育这个在逃避的孩子,林嘉文却先她一步开口:“行。”
“阿文!”
“先这样定着。但你要记好了,如果哪天你因为两边平衡不妥出了岔子,那就得同时承担两边的祸事。”林嘉文劝慰着按住蓝老板的肩膀,眼睛却注视着女孩。
皱着眉头的兔子慎重地点点头。
“你太纵容了。”蓝老板对这个结果很不愉快,用粤语和林嘉文表示不满,“她这样不合规矩。”
林嘉文拍拍她的肩膀,也用粤语回应她:“都不是头一个。”
蓝老板深深叹了一口气,虽然还有着怨气,但也知道林嘉文决定了的事情,她说再多也没用。于是她转开钥匙开了车。
车在公路中飞驰,窗外的建筑物从高楼大厦慢慢变成老旧的平房,女孩时不时往窗外看一看,但是始终没有问目的地,任由着自己被三天前天刚刚见过的成年人载着自己跨越大半座城市,驶向郊区。驶出公路之后在蜿蜿蜒蜒的土路上继续开了十多分钟,最后在几栋灰色水泥墙没有上漆的矮楼房前面停下。
这几栋矮楼的后面挨着一片树林,有一块被石头和水泥砖隔出来的平底,被篱笆围成一圈不规则的形状,里面种着五六排蔬菜。两只狗听到了动静后从篱笆底下的小洞里钻出来,站得直直地盯着三个陌生人,小一点的狗对着他们吠叫了三声,晃着尾巴转头走到一栋住宅楼的楼梯口趴下,舔着鼻子。林嘉文和蓝老板径直走去那户楼梯,女孩连忙跟在他们后面。居民楼里也许久没有被仔细打扫过,台阶缝隙里都是灰尘和泥土。一楼的人家没有主人,房门只是一道门框,往里面看是一地高低各异的花盆和塑料泡沫箱,中上不同的植物,还有一些蘑菇,窗户没有装上,就是几个方方正正的大窟窿,偶尔有鸟类和昆虫飞进来,拨乱了植物也没有人看管和驱赶。再走上一楼,门户是一扇金属的门,边角有些地方生出红锈,看上去虽然不被重视打扫,但经常使用,和周围破损的墙面格格不入。他们走到三楼,就是这栋楼的最高层。蓝老板敲了敲折扇明显是住宅用的木质外观门,过了一会儿没人答应,她又敲了敲。
过了一会儿,隔着门一个年迈女人的声音传过来:“来了,来了,急什么。” 门的上方先响了一声金属的碰撞,之后门锁发出了钥匙转动的咔咔声,接着门才打开。开门的是一个拄着拐杖的老太太,消瘦的脸颊干瘪、向内凹陷,背脊轻微的佝偻,灰白色的头发剪得很短;腿上有一条扎眼的疤痕,沿着脚踝贴在皮肤上,往上被长裤盖住了,但看得出这里曾经有很严重的创伤,以至于她需要拄着拐杖。
林嘉文先恭敬地问了好:“蔸姨,好久不见。”
被称呼“蔸姨”的老太太看着林嘉文,眼里一点客气都没有,脸上的表情没有一点表现出欢迎。但林嘉文依然对她笑着,没有半分不悦的意思。蓝老板也跟着问了个好,才吸引走蔸姨带棘刺般的视线。
“见得到才有鬼。”老太太阴沉地说,罢了越过林嘉文直勾勾盯着站在后面的女孩。
女孩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芒刺在背。林嘉文侧身拉着女孩的胳膊,把她往蔸姨面前引,和和气气地调节这里凝重的气氛,他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叫姨婆。”又笑嘻嘻对蔸姨说:“蔸姨见过她吧,她小时候?”
蔸姨拄着拐杖往屋子里走,留着敞开的门,“都十多年前的事了,谁记得清。我都忙得很,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林嘉文拽了一把还愣在原地的小姑娘,带她一起进门到屋子里。
客厅不大,摆着一套实木的家具,墙角里供着一个神位,就再无其他的大物件,空荡荡又死气沉沉。林嘉文和蓝老板坐在实木长沙发上,蔸姨坐在靠窗的实木沙发上,女孩左右看看在边上找到一个和沙发一套的踩脚凳子,才坐下。
“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蔸姨一坐下,就直白地问了林嘉文。
“姨,规矩不是我定的,好几代几百年留下来的,我没权利改。”林嘉文好声好气地回答,“孩子我问过了,她说要一边学着也给帮派做事,一边住在家里把书念完、长大了去找份普通工作,是会忙点,但是比我们大多数人都体面多了。”
“你手里一群老练的好手,你看,就跟着小蓝老板学也很好,也不必非要找我这个隐退的,老不死的。”
“谁不知道蔸姨做的活干脆利落,再说孩子本来就是您家的血脉,按照您家的规矩也应该学本家的手艺。”
蔸姨瞪着林嘉文,林嘉文虽然和气,但没有一点要让步的意思。
最后老人叹口气,嘟囔:“都是规矩。”接着撑着扶手和拐杖站起来,慢慢地走过客厅,在女孩的肩膀上拍了拍,“进去。”便向屋子里的房间走去。
女孩回头看向林嘉文,林嘉文抬了抬下巴示意她跟上,她才站起来轻手轻脚走到蔸姨身后。
房间门在她们进了房间之后关闭上,留林嘉文和蓝老板坐在客厅等。和老人独处的时候,女孩才轻轻唤了她一声“姨婆”。房间里也供着一尊小小的佛像,神龛就在床边的架子,佛像下面有一张床头柜,上面摆着一个小相框,相框前面放着一个香炉。相框里的黑白照片很模糊,画面中心是一个年轻的女人,腼腆地看着镜头,长得有几分像女孩,也不难看出和蔸姨有着极其相似的骨像。
蔸姨坐在床沿上,问女孩:“你老实说,为什么去做这事?”
女孩低下眼睛看着地板,说:“妹妹被那个男的搞大肚子。”
“放屁,你哪有妹妹。”
“堂叔的女儿,爸爸那边的……”
“你蠢,她自找的倒霉你给她出头,她知不知道你给她杀了一个男人,她会不会感谢你?她和你什么关系,她死不死你都不用管!”蔸姨高声骂道,这些怒火像积攒了许久的岩浆,在此时喷发,她攥着拐杖往女孩的胳膊上抽打,不管客厅外的客人会不会听到,“我姐姐为了你妈妈死得多早,你知道可怜你爸爸那边的饭桶亲戚不知道心疼自己妈妈!我这辈子没结婚生子,怕生个女儿和我一样受苦,你外嬷用命换你妈妈和你做个正常人,你就这样报答?你就这样报答!”
小姑娘只敢偷偷往后躲,瑟瑟缩缩地挨打,不敢吱声、不敢喊疼。
“你妈妈也蠢,找一个酒囊饭袋也不看清就嫁,一家里尽是软骨头、都是窝囊废,好事一件干不出,蠢事天天做!你像你爸,该你做的不做,一厢情愿给什么烂玩的表亲堂亲收拾烂事,人家把你当佣人使,还傻乎乎觉得自己有情有义。”蔸姨止住手里挥舞的拐杖,怒目圆睁盯着女孩,气喘吁吁的,苍老的皮肤下鼓起的血管让人担心下一秒就会爆裂开。
女孩恂恂地贴着墙,弯腰站着,胳膊捂在胸前,短袖下裸露出来的皮肤上泛起浅红的印子,没一会儿就红得明显,张牙舞爪缠绕在浅色的胳膊上,看上去触目惊心。等到蔸姨好一会儿没有动作也没有说话,她才抬起已经泪汪汪的眼睛,从下往上的视线可怜巴巴看向姨婆。
蔸姨见她这双眼睛,抽着吸了一口气,举起拐杖打下的力道比刚才更重,她歇斯底里地喊骂:“你现在知道哭!你现在知道疼!现在对我装可怜!”
她把尖叫含在喉咙里,发出短促的、尖锐的抽吸,皮肉之间剧烈的疼痛使她忍不住将身体蜷缩,在责打中挨着墙蹲下,企图把四肢和脑袋都收缩进在胸前。姨婆的声音越来越嘶哑,责骂的话语也越来越模糊,她只能听个大概,“你都跳进了什么火坑,你自己知不知道啊,这点疼都要哭,你以后能活多久啊……”
她哭得越来越厉害,但始终不敢出声,哪怕捂着嘴、咬着自己的手指。她感到落在胳膊和肩膀上的疼痛越来越轻,却有一个重量压在身上,她睁眼看向她的姨婆,老人干巴狰狞的手紧紧抓着她满是红痕的胳膊,跪在她身边,半个身子的重量压着自己。
蔸姨的脸埋在她的头发里,从上抱着缩着一团的她,像是想将她遮盖藏起,又像是把她按住永远揉成一颗球。老人的声音憔悴又悲悯,对她说:“要哭就在今天都哭完,以后在林嘉文面前不可以掉眼泪,记住了吗?”
她点点脑袋,安静地发着抖,眼泪流个不停。她听着自己的呼吸声和心跳声,觉得时间过得好慢,想外面的那两个大人会不会等的不耐烦,她记得那个漂亮的女人总是表现得很急躁。
蔸姨从她的身上起来,撑着墙也支着拐杖,她吸着鼻子连忙伸手扶。蔸姨一瘸一拐走到床头,拉开柜子拿出一个红色的盒子,翻开来,举起对着女孩。女孩会意站起来接过那盒子看,里面躺着一枚被红绳子穿过的金币,金币的正面刻着十分复杂的文字,她猜这应该是篆书,但看不懂是什么字,金币的背面是植物,但不似其他硬币上的植物,是花或者草或者叶子,而是凹凸不平的植物根茎。
女孩抹了抹眼睛,用手指摸过金币上的浮雕纹路,细细看着,问蔸姨:“这是干什么用的?”
“就像身份证。”蔸姨平静地说道,和刚刚判若两人,“我妈,我的外嬷,还有我姐姐和我,在行业里都用‘蔸’字,如果你外嬷没死让你妈妈也入行,你妈妈也会拿到这个。你以后出去给林嘉文做事的时候带着,平时上学就可以不带。”
“那我以后也要改名字吗?”
“林嘉文让你一边做普通人,放假就给他做跑腿,那你就两个名字一起用咯。‘蔸’这个名字的女人是一代传一代的,按照规矩如果生出女儿,女儿就要接妈妈的班继续做下一任‘蔸’,你外嬷不想你妈妈以后也待在帮派里,就和她的老板说,做一个大单子换女儿的做普通人。干这行没有想退出就退出的道理,都是要代价的。”
“那我是不是还要,学开枪,学打架?”女孩怯生生地问。
“学点开枪吧,总比拿到手里不会用好。我们家要学下毒,你老板有时候想要人死得像意外,要会布置现场,要做得好看,让别人找不出理由去找你老板的麻烦。”
“哦……”女孩盯着金币看了两秒,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看向蔸姨,指着客厅的方向:“他就是林嘉文?”
姨婆皱起眉头:“你见到他这么多天一直不知道吗?”
小姑娘摇摇头。
蔸姨挠了挠额头,“要学着机灵点啊你,你还要学植物学、有机化学、药理,都是当杀手要会的。现在去洗把脸,脸都哭得红红的,花猫一样。以后和林嘉文出去,他们会叫你‘蔸娘’,也有可能是‘蔸仔’啊、‘蔸女’啊,记住了就尽快习惯。还有,不管林嘉文和你说什么好话,你都知道是客气就行了,他对你好点会叫你跟着那群男仔一样叫他干爹,但他不可能是真把自己当你干爹,干爹这只是干这行叫着好听,你就是他手里做事的,他叫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别多问别拒绝,都干黑社会了不可能有什么劳动仲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