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第29章刀尖起舞
长乐宫有宫殿十余座,庭院也很大。
清早跟武灵过来时,里头竟已一片忙碌的景象。
问题是,武灵仍还是郡主,手无职权,更无授谕,他们在忙什么?
武灵也不说话,只像个陷入热恋的小女孩,搂着她胳膊,领着她到处走走看看。
李玦明白她的心思,是想让自己亲自去看,就知道了。
有些话直说出来,会成为她身上的标签。
武灵年纪虽小,但已形成一套自己的处世方式。
正殿里头,一群青袍青年,来来往往。
有几个青袍,正将科考试卷,整理放回箱中,并陆续搬离。
李玦伸手,拿起案上的一份事牒。
【岭南世称人苦峻极,为贬谪流放之境,却享沿海之利,是为海上通贸商港,李唐繁荣在即,改善南北交通便显迫切,利大至千秋。】
“这事牒,怎么都没有留谏言者之名?”
李玦随口一问,又去翻别的事牒。
她能看出来,武灵仍是以行商之法,在广纳民言。
但事牒所提的一切,都须朝中批准方能实行,因为所耗钱财之巨大,以及需各方配合,不是商贾能承受的。
“你看看就好了。”武灵轻笑,也不多说什么。
李玦瞅了她一眼,结合她此前在商州提及散官的话,其实她心思,已经很明显。
若封王进散官顺遂,以散官之职,开置幕府,接陛下直谕,去做些大事。
慢慢的,架空中书省,也不是不可能。
这小丫头,能量大得有点恐怖。
几天下来,出入长乐宫的文人,越来越多。
颇感意外的是,李玦竟又见到了张九龄。
但他落榜这件事,不出意料,因为她知道,春闱遭舞弊,中第的十人,都是武三思的人。
“李阿弟,下人本不想入私府做门仕,但一听将开府者是你,便留下了。”
张九龄像是在还当初恩情似的,对做门仕这件事,并没有报多大期望。
他不信做门仕,能做成什么。
“谏言开凿梅关道的,应该是你吧?”李玦知道他是岭南人,中原人自不可能对岭南,了解的这么透彻。
张九龄笑着点点头:
“下人知道难以成行,递谏言牒,只是碰碰运气,并没抱任何希望。”
“您能看到,已是意料之外了。”
“子寿阿兄,不如留下吧,幕府落成后,替我办事,后以劳考入官,未尝不可。”
张九龄神情波澜不惊,只点点头,不因受用而喜,也不因落第而悲,
就像,佛了。
李玦知道这些落榜文人,都是武灵暗中叫来留用的。
她似乎不知道,现在用人,更看身份背景,以及恩荫(世袭制的变种)。
文人有才干没有用,因为没有能量。
先留着再说吧,封王之后,自己或许就有能量了。
……
“下身放松,我扶着你,不要怕会摔倒。”
通天宫外,架不住武灵撒娇要学溜冰,只得又做了一双溜冰鞋。
双手互相搭紧,倒溜着扶稳她。
武灵倒是学的很快,但只限于慢悠悠的悠哉,想溜的飞快,还需胆子再大点。
李玦围绕着她,灵活地兜着圈子。
身形如翩翩起舞般,美如天仙在以美妙步伐写诗。
武灵看的出神,回过神来一紧张,脚又开始站不稳。
李玦笑着凑过来扶稳她,腰都要被紧张的武灵,掐的一片青紫。
“跟着我走。”
迈开倒溜的步伐,面前的武灵正向而动。
武灵的注意力本更集中在地面,现在面前是李玦,她不由自主地只想看李玦的脸。
下身也于不经意中,更加放松。
一放松,反倒比紧张时,更能自控双脚。
“对嘛,放松就好了,找到感觉了吗?”
李玦时不时看一眼身后,然后又转过头,垂头微笑看着面前人。
“嗯,你再带我走一圈。”
武灵玩得有些上瘾。
李玦宠溺一笑,点点头,径自绕到她背后。
脚下生风,双手搭在她腰间,轻推着她向前。
一前一后的姿势,明摆着是热恋中人的亲密。
路过的朝臣看一眼,便垂下头去,匆匆走了。
乾阳殿外,太平黑着脸看着。
西阁二楼的露台,上官婉儿也在看。
……
早朝前,李玦被中书省的公牒,摧残了一个多时辰。
虽然不是皇帝,但事关重大的公牒,让她感受到了当皇帝该有的压力。
公牒提及擢升、迁官时倒还好。
但提及贬黜时,当事人九族之生杀际遇,便全在她的笔杆子下。
制诰一出,生杀便定。
……
“陛下,张大人屡次三番针对臣,臣能忍!”
“但张大人竟胆敢散播流言,诽谤皇后!称皇后为祸朝纲,此乃大不敬!”
常朝上,几番容忍张柬之针对的武三思,似是在故意隐忍,以待时机成熟,一举击垮张柬之。
“一派胡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张柬之愤懑驳斥。
“欲加之罪?臣隐忍至今,直至手握铁证,才据实直言。”
“你多番私下滋扰陛下,恶意中伤下臣,幸陛下明鉴,不信尔之妄言,且陛下早已对你不胜其烦,却还不知收敛!”
“竟敢恃功而傲,大肆于坊街散布流言!”
武三思说话间,将手中一沓纸张,呈递到李显面前。
李显正被吵的心烦,垂头一看,纸张上的内容,竟淫|秽不堪,矛头直指韦后?
登时怒不可遏:
“放肆!张柬之,朕念你拥护有功,突破惯例,加封你为异姓汉阳郡王!”
“你竟做出这样的事!”
“侍御史,拟诏!”
“敕曰:吏部尚书张柬之,胆敢散步流言中伤国母,损害李唐颜面,即刻解职一切职务!勒令迁出洛阳!”
张柬之愣了又愣,莫须有的污蔑,陛下竟然采信?
缓缓间,高血压直蹿头顶。
环顾四周,朝臣皆沉默不语,更有甚的,甚至移开两步,以离他远点,生怕波及自己。
“好了,将人带下去吧。”
此时,太平开腔,冰冷的眸子,瞧了张柬之一眼。
看的张柬之,心头冰凉,仿若遭抛弃的弃子。
“陛下,请息怒。”太平转过身来,不再看身后。
“陛下息怒。”朝臣跟着躬身一句。
李显气怒正当头,回头望向幕帘后方,韦后正在悲伤拭泪。
他更气了,抬手就将面前的纸张,撕了个粉碎。
弹劾张柬之,是李玦向武三思提的。
至于弹劾方式,也是她提的。
此刻负罪感,汹涌难压。
但看李显竟真如预料那般,被气的动怒如斯,她又满心无力。
“李侍郎,听闻张柬之暗中的手脚,是你发现的?”
此时,上官婉儿堂而皇之地看向李玦。
“陛下息怒,幸好臣器重的李侍郎,及时发现、及时制止,未叫事态影响深远。”
武三思看着上官婉儿,顺着她的话,笑着帮腔道。
“是吗。”李显对这个话题,并不感兴趣。
幕帘后的安乐站起身来,探头绕开幕帘,看向李玦。
“李侍郎很有才华呢,奏乐相当好听,稍后退朝了,我带李侍郎去通天宫,奏乐给父皇听。”安乐在李显耳旁笑着道。
“诶,好。”李显对幼女安乐,只有宠爱。
爱女欣赏的人,他也莫名欣赏两分。
“李侍郎,年轻有为,朕嘉赏你食封三百。”李显随口一声。
“谢陛下。”
半数朝臣对李玦翻着白眼,但也有半数,笑呵呵的对她恭敬一声。
讨好她,更是讨好武三思。
相王垂着脑袋,以余光环顾朝堂。
这般在朝堂上冒头邀功,还是踩着资深阁老张柬之冒头。
他可真担心退朝后,那些阁老能被气的、朝她身上泼污秽物。
要命,真是太不省心了。
“陛下,臣妹有话说。”
此时,太平站出来,昂着头看向李显。
李显的目光更柔和了些:
“你说,何事?”
“陛下登基已一年余,却仍未行册封之事。”
“臣妹是为陛下之皇妹,却仍是公主封号,不合适呢。”
“哦哦,”李显恍然:
“择日于通天宫,举办册封大典,正式册封皇妹为镇国太平长公主,呵呵。”
太平笑着点点头:
“不如顺便为皇妹之女,也升封为公主,一道册封,也能免去多次大典所耗费的钱财,同时也免得朝野对封号,感到混乱。”
“好好好,有道理。”
太平顺势呈上事牒。
【长女薛秀儿,升封乐山公主;次女薛珍儿,升封万泉公主;幼女武灵,升封宁香公主。】
李显扫了一眼,便拿起玉玺,盖印,然后递给上官婉儿。
眼看此事一成,敬晖紧接着站到前面,朗声道:
“陛下,既然决议合并册封,那么相王之子女,是否也应一道而行?”
“总不能顾此失彼吧?”
突然被提及,相王心头一惊。
“有道理呢。”太平望向敬晖,微笑道:
“听闻相王之三郎,在潞州颇受百姓爱戴,八郎亦使商州一片繁荣,倒……”
“不可!”
武三思立刻站了出来,大声反驳道:
“在地方有为又如何?算什么大功绩?若凭此就能封王,那么李氏所有在地方的宗室,岂不是都要封王?”
“相王之三郎并非只有地方功绩,”敬晖驳斥道:
“去年神龙之变,二张之党羽,乃三郎所除,使朝堂之昏糜短暂清朗!”
“此拥护之功,足以使三郎封王!”
武三思冷着脸瞪着敬晖,他这才后知后觉,意识到李唐宗室有所密谋,自然要阻止。
可此刻竟又想不出驳斥的理由。
“再说了,治理地方有功难道不是功?请陛下明鉴!”敬晖将这话题,抛给李显。
李显后腰的龙袍,被拽的紧了又紧。
韦后在拽他,且连声瞪斥道:
“陛下可要明鉴,若开了此先河,李唐将遍地是王侯。”
“可当初异姓王,不也是皇后你……”
“那是论功行赏,眼下可是无功却想要赏!”
为难间,朝堂吵成一片。
李显将目光投向相王——
阿弟,你倒是说句话啊,你的子嗣,你到底想怎么安排?
相王持续垂着脑袋,他已经被震惊得六神无主。
他太害怕成为漩涡中心了。
“别吵了,诸位,”上官婉儿故意开腔控场道:
“敬大人,您主张封王的所谓三郎和八郎,可有李侍郎一半才干?”
敬晖突然哈哈大笑,笑声令人猝不及防,又莫名其妙。
武三思冰冷着眼神,丝毫不察,上官婉儿在给他下套:
“若那所谓三郎和八郎,有李侍郎一半才干,臣自无二话!”
就等你这句话了,傻子。
李玦壮着胆子,走出两步,躬身,朝李显跪拜:
“陛下,下官乃相王之八子,李玦。”
此言一出,鸦雀无声。
李显又愣住。
武三思直接反应不过来,什么情况?
相王的心,直提到嗓子眼儿——
这一趟常朝下来,先脚踩张柬之,后背叛武三思?
玦儿你是要把两股势力,全得罪干净?!
“陛下,刚才您还夸赞八郎年轻有为,维护了皇后清誉,还嘉赏食封了呢。”太平淡淡微笑。
“八郎如此才干,封王配位。”敬晖于李玦身后,大声说道。
李显的腰都要被韦后掐紫了。
眼前,不提身份时,李玦刚被武三思等人夸赞。
提了身份,连太平都支持封王,这……
他只能再次抬眼看向相王,朝臣亦都将目光投向他。
他是谦虚推辞,还是自有主张,几方的下台台阶,都握在相王手里。
腰部持续剧痛,李显疼地拧着五官。
这李玦,他见过——
早前叫上官婉儿奉命安排了一堆朝臣,去给三儿重俊做储君宾客,结果全都跑了。
李玦是唯一敢给卫王做宾客的人,还替卫王打了韦氏。
只冲李玦这胆气,以及心向李唐、庇护卫王这一点,李显都愿意下诏封王。
总不能真的让安乐当皇太女,那武三思作为她亲家阿父,岂不也是皇?
这一点,他心里清楚。
只是眼下,相王竟然还是不说话。
李玦看着阿父,心里越来越失望——
阿父,你不说话,玦儿把朝臣全得罪了个干净。
稍后走出朝堂,命也差不多到头了。
最终,相王的头,没抬起来过。
“陛下!卫王亦盛赞八郎!请您明鉴!”敬晖大喊一声,径自走上前去,递上事牒。
【相王三子,李隆基,升封楚王;相王八子,李玦,升封恒王。】
“不准批!”韦后咬着牙,低声的咬牙切齿。
李显久久垂头,然后将事牒合上。
又站起身来:
“侍御史,拟诏,曰。”
“北海郡王李重茂,升封温王。”
“相王长子李成器,升封宋王。”
“相王三子李隆基,升封楚王,以功德,赐位二阶特进。”
“相王八子李玦,升封恒王,以功德,赐位二阶特进。”
李显宣罢,看向相王——
阿弟,你未试过丧子之痛,而朕,一口气痛失四位子嗣。
你的子嗣,公然将朝臣得罪了个干净。
若不受庇佑,无法活着走出朝堂。
你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
“啪!”
李玦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朝堂的,反正手一直在发抖。
直到这一巴掌下来,才醒过神,看到自己,竟跟在武三思身后,来到了西阁。
武三思这瘪犊,竟敢赏我耳光?脸上疼的火辣辣。
在抬眼,上官婉儿竟在她旁边。
“竟然敢耍本王!”
武三思气的牙根痒,怒红的双眼,投向上官婉儿:
“竟然连你也!”
他又抬起手,正要直直挥向上官婉儿。
李玦果断抬手拦下。
这一拦,感受到了力量悬殊,身子差点没站稳。
“武大人,你我同为二阶,从今往后,是竞争关系了。”
“劝你别得意,你迟早死在我手里。”武三思怒摔开她的手。
“无能狂怒有何用,”李玦准备告辞:
“公开场合,您杀不了我,不如……暗中下毒?”
正互相放着狠话,身后传来踏踏的脚步声。
武灵跟左武卫将军长孙善识,并肩走在前面,身后约是百名左武卫。
她昂头看着西阁门口的三人。
武三思一脸怒意,上官婉儿脸色浓重,李玦浅蹙着眉,脸上有点红?
她一脸呆萌微笑,开腔问道:
“八郎,是遇到危险了吗?”
李玦笑着摇摇头:
“没有。”
“卫王正在长乐宫等您。”武灵说道。
此前密谋时,上官不在列,李玦不知她现在是什么情况。
但在朝堂上时,她很明显是在给武三思下套。
“大人,下官或赐位二阶特进,是否该由您正式下诏?”
上官露出冷笑,竟抬手揽着武三思胳膊。
李玦被刺了眼。
“等着吧,连本官都被你骗了,好手段。”
说罢,上官婉儿径直迈入西阁。
这个女人,比自己还更……
刀尖起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