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春秋大梦(八)
那之后,鹄葭仿佛对雀族以外的事都没了兴致,她少出雀族,甚至也没了去人界逍遥的意思。
多数时候,她都无事一般捯饬竹林里的柱、竹子下的坛或者小湖里的鱼。说不清有多少年,云螭崇明也潜心修炼、努力成长,似乎从雀族绝迹了,就像他从来没有跟雀族有过关联。
一切如常,却又异常。
微妙的是,梦境也没有随着故事的推进而跳至下一处节点,一切都变成了雀族的日常,忽然缓慢的节奏让龚小娥的心情在这个无比愤懑憋屈的环境里延绵不绝。
鹄葭沉默着,再没有回答龚小娥的问题,只是面无表情地闲逛着。明明那张脸上写满了严肃,但是她的脚步又是悠闲的。
龚小娥独在异乡为异客,只好憋屈地跟在鹄葭身后,始终保持着十几米的距离,表示自己并没有原谅她。
走着走着,龚小娥仿佛又想开了——六界史上,鹄葭的死已经是盖棺定论的事情。
虽然不知道以神族的视角来看,六界大战会在什么时候发生,但鹄葭本人应该是知道的。
她现在在神界的踟蹰,说不定就是想最后看一眼雀族众人,毕竟六界大战之后她就没得看了。
龚小娥有些心疼。
不过,这整个梦境都是顺着鹄葭的记忆发展的,龚小娥盲猜六界史大战以后她……就能好没良心地回家了。
玄族与白族是后来飞升的两支,与雀、龙两支原住民也始终有微妙的距离感,所以鹄葭也就在雀族、龙族、月树井的范围来回闲逛,偶尔看看按住自己的腿不让自己往雀族跑的云螭崇明小朋友读书、练剑、躲在龙族牌坊后偷窥雀族的方向,可能在期盼着能远远看一眼鹄葭,奈何鹄葭大门不出。
云螭琦总是在月树井,这只闲散小龙王永远想着怎么爬上通往天界的月树梯。虽然龚小娥看着一碧如洗的天,怀疑那里真的有东西吗?
向上攀爬还不能用神力,楼梯还没有护栏,龚小娥甚至见过云螭琦在旋转楼梯上绕晕了跌下来,被巡逻经过的鹮赤拦腰接住,真是丢人,不过很好嗑。
偶尔也会碰上云螭彤。
云螭彤已经少年老成到几乎已经分担了烨王一半的政务,让他的父亲——云螭晋感到其实下一任龙王跳过他也没什么不好的,其妻片薇则是觉得甚好甚好,这样他们就能云游六界。
雀族这边来看,从前的鹄葭仿佛把众人绑在一起的绳。鹄葭一摆烂,众人就各过各了。
凰梧依然热衷于游玩人界,也邀请过鹄葭,鹄葭随意推了,然后转身继续种竹笋。
但也不妨碍凰梧的兴致,其他人也会响应他的号召,雉子、翠羽、山雀,连不苟言笑的夜鸮也曾加入。
一开始,老是穿着红色系衣裳、但龚小娥在沙岳市并没有见过的老八——红欢也常常同行,但后来,他似乎更偏爱一个人出行。
在这冗长的雀族回忆中,红欢就像一抹高光,时常吸引龚小娥的眼球。
他肤色胜雪、瘦高纤长,又喜欢穿红色、水红色、粉红色长衫,所以分外像个大仙女。没错,红欢就是男生女相,长得也算是神界一枝花了,但言谈举止却一点不女性化,龚小娥总在脑海中搜索红欢是不是悄悄混成了某位顶流男艺人。
龚小娥的好奇心春风吹又生,她十分想跟踪一下红欢,看他下了神界以后都在做什么,但鹄葭是没有兴致的,龚小娥只好让好奇心杂草丛生。
不过,偶尔红欢会去找鹤虽,交谈一些关于妖族的事情。
听了几耳朵,龚小娥大致分析出来,红欢认为妖族灵气盛,但大多数小妖连人形都化不出,所以在教授妖族一些术法。
鹤虽十分认可红欢对妖族进行的帮助,同时提醒红欢,不要伤遍妖族女子的心。
这次鹄葭倒是从旁解释了,红欢哪有什么普度众生的圣心,不过是偶然碰上个妖族能够化形的女子,惊觉妖族女子格外美貌,所以也不流连人界众芳了,一心照顾妖界。红欢在神界外的露水情缘向来不少,女子们甚至不曾知道他的假名就已经失去了他的行踪。
说这番话的时候,鹄葭甚至认真地看着龚小娥。
龚小娥很快明白过来,鹄葭的言外之意是——红欢好看,但是个渣男,别碰。
龚小娥认真地点头,表示,懂了。
剩下的鹤虽和鹮赤的正经事都多一些。
譬如红欢会向鹤虽报告妖族的发展,凰梧等人会报告人界、鬼界、魔界的变动。
此外,除了与其他三族的外交,鹤虽还时常需要接待玄、白二族的访客——多是一些前来讨教的长老。
所剩无几的个人时间中,鹤虽会在自己的屋里拨弄一些漂浮在半空中、发光的线。
龚小娥觉得,翻花绳恐怕是鹤老师长久以来养成的一个习惯了。
偶尔鹤虽也会写写画画,然后去找鹄葭,讨论些事情。
有一次,龚小娥凑上去一看,竟然是一张地图。她并不清楚神界的结构,所以也没认出来那是鹤虽徒手画的神界地图,以及更改了几处雀族的细节,布置了几处新的楼宇。
好歹是个名义上的族长,他是来与鹄葭讨论要不要给雀族建一些面子工程的,奈何鹄葭兴致寥寥,说鹤虽全权决定便好。
龚小娥并没有看懂那些建筑图中的巧妙,只是觉得难怪鹤虽下凡会选数学专业呢,他对平面几何与立体几何的热爱是天生的。
这么日常了许久,龚小娥渐渐发现神界的天气有昼有夜,但永远碧空一片,万里无云。反而是向下看的时候是一望无际、密不透风的云层,比如月树井以下、雀族断崖外、龙族地板砖。
并且,在不知跟在鹄葭身后多长时间的时候,龚小娥已经原谅了她。
无论曾经发生了什么事,教材上鹄葭以身殉道也是真实的。相较之下,因为那些儿女情长责备她……好像都显得格局小了。
虽然被送到这个梦中的原因依然令龚小娥感到莫名其妙。如果说让她沉浸式学习六界史……但这些雀族二三事,考试也不考哇?
于鹄葭而言,虽也不明了梦境产生的意义,已经龚小娥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但再见到这些曾经的点滴让她感慨,且感恩。
一开始,她只笼统地将梦境当作天界的意思,让她能在意识永恒消散以前看一看曾经牵挂的人们。
逐渐地,她似乎有很多思绪,像无数线头,但又抓不住。
日常了再日常以后,有一日,鹄葭躺在竹林间的竹椅上闭目养神,忽然被一道男声唤醒:“许久不见,鹅公可好?”
睁眼,是流黑。
鹄葭下意识地环顾左右,魂不守舍地回答道:“很好很好……老三呢?”
似乎所有人都默认了流黑的出现一定是伴随凰梧的,所以鹄葭下意识一般地问出了口。
流黑眸子先停留在右下,又移动到左下,方才答道:“并未叨扰凰公,是流黑独自登上神界……”
更加心不在焉的鹄葭自然没注意到流黑的神色不定,于是敷衍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如同老五化形宴一般……”
反而,流黑注意到了鹄葭的魂不守舍,不禁发问道:“鹅公可是有心事?”
鹄葭彬彬有礼地站起来了:“无事无事……流兄是来找老三的吧?老三大约在树上,你直接去便是……”
流黑似乎沉着了一些,直视鹄葭,谢道:“多谢,打扰。”
鹄葭摆摆手,表示无妨,又躺下了。
也没注意到流黑往湖边的方向去了,并且一直去到了断崖边。
局外娥与鹅将这一段日常中却稍显异常的剧情尽收眼底,记在心底。虽然局外的鹄葭没有对这段剧情进行点评,但龚小娥大致发觉了不对。
——为何凰梧时常去人界会面的流黑,会独自出现在神界?
于是流黑告别鹄葭后,娥与鹅不约而同地跟上了。
忽然同步的行动又让鹅与娥顿了一顿。
不知为何,龚小娥心中竟有了一种闺蜜吵架后刚刚和好的微妙感。她思考了一万种打破尴尬的可能,最后挠了挠头发,揉着珊瑚绒睡衣的衣角,机械道:“好……好巧……”
鹄葭抿唇笑了笑,自然解释道:“我的记忆停留在战争之间,我忽然觉察流黑并不在妖、魔、鬼族来客之间,我曾怀疑他是不是被其他人控制……”
但流黑是鬼王。
妖魔鬼界中,妖族修为有高有低,妖法各有千秋,但并无野心,这是鹄葭在从前与偶然碰见的妖族交流时感受到的。
魔族力量强大,但基本没有思想,难成大器。
鬼族流黑,外貌人畜无害,但,鬼王之所谓是鬼王也是从了天意。天意断然不会决定不合理的事情。
“因而我便想回神界来看一看,不怕一万,也怕万一。”跟在流黑身后,鹄葭对龚小娥道,“最后我的记忆便停留在回到神界以后。”
然后就没了然后。过了不知多久,才看见迷茫出现在神界的龚小娥。
竹林间的小岛清幽而狭长,若是单纯的遛弯,这里定然是一处幻境绝佳、让人流连忘返的地方。然而如果带了心事,这条路却显得遥遥无尽。
对于梦境的主人——龚小娥与鹄葭来说都是如此。对于梦中的流黑也是如此。
良久流黑才走到竹林尽头,情理之外、意料之中地,他并没有去凰梧所在的树边,而是左转往湖边去了。
确定左右无人,他便化作了一只黑猫,身手矫健地跑远了。
龚小娥有些手足无措:“这……”
鹄葭唤来一只青鸟,道:“上来。”然后扶着龚小娥的手臂,将她带上了鸟背,与她同乘一只青鸟,追过去了。
黑猫一面行动,一面十分小心地避开雀族的人,所以青鸟很快地追上。不得不说,流黑这天非常幸运,因为恰逢鹮赤决定休息一天,正在树边与夜鸮切磋武艺。
龚小娥被鹄葭搁在鸟背前部分,好奇道:“他这是去哪儿?”
鹄葭在龚小娥身后护着她,一面说出了自己的猜测:“这个方向是断崖。”
龚小娥回忆起了云螭崇明与鹄葭不打不相识之处以及雀族跳远大赛的圣地,安静地点了点头。
她身后,鹄葭忽然发问了:“小娥,你可知道战争中我如何死去的?”
龚小娥一愣,脱口而出:“我不知道……”六界史教材上只是提到鹅公为了保护六界,以身殉道,但并没有提起具体发生了什么。
然后她才发现不对,猛然扭头道:“你……你怎么知道的?”
鹄葭反而一脸“我又不是智障”的表情看着她,让龚小娥满心愧疚、无处遁形地垂下了脑袋,欲盖弥彰地搜索着流黑猫的影子:“哎呀这个猫的毛好亮好亮呀!跟我家楼下的流浪猫好像诶!”
鹄葭追问剧透:“你可知流黑做了什么?”
龚小娥垂头丧气:“我们……我们这个年纪上的学,还没学到鬼界……而且……而且我六界史成绩……勉勉强强……”
如果丽丽影或者美君在这里,说不定可以完美解答鹄葭的问题。
流黑避开所有雀族湖边的居民,来到了断崖。
行到崖边,流黑从怀中取出一物,远远看去是墨绿色的一团。
鹄葭眯了眯眼,认出了那东西:“黄泉路边的来生草。”
龚小娥回头,脸上写着虚心请教。
鹄葭道:“鬼界只能生一种植物,便是这黄泉路上的藤蔓,称作来生草。来生草顺着黄泉路而生,一直到望乡楼,是鬼界唯一的生机,又好像目送鬼界的过客去往来世,故得名来生草。”
顿了顿,龚小娥忽然说道:“这么说来……鬼界真的挺难的哈……”甚至有一瞬间她发现自己很圣母地能同流黑共情,但她不敢,于是在心里扇了自己一巴子,驱散了与加害者共情的念头,又专注起流黑的所作所为。
走近了,才看见那来生草叶子无比细小,像针一样,与人界常见的爬山虎完全不同,更像是荆棘,也真算小如草了,难怪不叫来生藤呢。
只见流黑躲在断崖上的假山石后,凝视着团成一团的来生草,最终小心翼翼地将藤蔓们剥离开,分出了接近十株植株,抿唇一一其种下。
龚小娥大小眼地想,莫非流黑是想给神界来一下外来物种入侵的感觉?
不会吧,不会吧,流黑不会学过生物吧……
接触到土壤与阳光后,藤蔓竟然开始迅速生长,叶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
饶是流黑也愣了愣,而后自嘲一般地:“原来你这可怜样,也是因为生错了地方……”
来生草的藤条挪动着向断崖下的云海中伸去,然而这一切都被断崖的嶙峋怪石遮挡住,不曾被谁察觉。
流黑种下来生草以后,娥与鹅交换了一个眼神,娥便被鹅提上了青鸟背,两人跟随着流黑离开。
这个梦境的叙事节奏又回到了正轨,周围画风瞬息万变,转瞬间,四周已经暗无天日。
空气中有水汽与霉味混合成的诡异味道,龚小娥皱了皱鼻梁,下意识掩住了抠鼻。
一旁,鹄葭淡淡道:“我们应该在魔族。”
远处有轰隆的巨响与嘶吼,那是龚小娥路过相进又不敢进的鬼屋时隐隐听见过的音效。
青鸟寻着声响的方向靠近,只见一只巨大的人形黑影倒地。流黑身型相对瘦小,却狠狠踩在黑影的肩、颈处,手中握着黝黑的长鞭,长鞭的另一头勒着巨大黑影的脖颈,使其无法动弹。
周遭还有许多大小不一的黑色人形,不知死活,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吼。
这一幕龚小娥稍有些熟悉——有点像枯水桃李湖底下钻出来的怨灵的意思。
然而这些黑色人形比当时的怨灵“踏实”很多,字面意义上的踏实,似乎是有实体的。
龚小娥能发现这一点,全是因为流黑踩住的最大那只人形旁边,另一只人形忽然咆哮着站了起来,不分青红皂白地扑向流黑身后。
原来那里有一位肩披皮毛的妖艳女子,悠然看戏。
眼看黑色人形都快接触到妖艳女子了,忽然身型一滞,原来是被流黑另一只袖子中抛出的长鞭捆住了。
随着人形停在女子咫尺之外,仿佛征服那庞然大物的暴力行为不是出自他一般,流黑礼貌一笑:“作为我们的赌注,殿下可愿与流黑同行了?”
女子嫣然一笑:“既然鬼王已经言出必行,将魔王踩于脚下,那我们妖族自然不是您的对手咯。若不追随鬼王,若非是等着鬼王将我们妖族踩于脚下那天?”
流黑羞赧一笑,像极了那个永远跟随在凰梧身后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