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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春秋大梦(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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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云螭彤站在鹄葭身后十几丈外,穿了身凡人的衣物,却也掩盖不住他那身出尘的仙气,与六界第一的一本正经。

    单手负在身后,云螭彤道:“不瞒鹅公,我来此处是为了搜寻铸剑原料。”

    旁观葭一拍掌:“我想起来了,我在思索小墨能以什么材料铸剑。当时想到海水,却又觉得平平无奇,而后这彤王便来了。”

    龚小娥想,震惊,什么样的脑回路才能想到用海水做成一把剑呢?

    不过,鹄葭对云螭崇明可真是口嫌体正直,嘴上有多嫌弃,心里就有多在意。

    前脚嫌他太幼稚,后脚就开始替他操心了。

    曾经的鹄葭漫不经心道:“这南海大约是个好地方,春夏秋冬,永远温热,连那人界的野鹅也忍不住每年南下……那彤王自便,鹄葭先换个地方吹风了。”敷衍完了,就像逃避一般地要走,仿佛与云螭崇明一个鼻孔出气。

    云螭彤却叫住了她:“不知鹅公可愿帮我个忙?”

    鹄葭向来无法拒绝别人向她开口求助,于是站定,看着云螭彤。

    云螭彤道:“明年便是我应当铸剑之时,却苦于还未定下材料。今日在此巧遇鹅公也是缘分,不知鹅公可有建议?”

    鹄葭抿唇,道:“彤王能驭水火,二者本不相容,但到彤王这里应当也不是难事,何不就用海水铸把剑?”她就这么把自己心中失败的方案贡献出来了。

    云螭彤负手而立,并无多余表情:“海水灵气不够,想来是无法铸成神剑。”

    敷衍不成,鹄葭道:“那我也帮不了彤王。不过这南海边终年如夏,神界时间流逝也较人界更慢,彤王不如小住一段时间,慢慢思量?”

    云螭彤面露惊色,问道:“终年如夏?”

    鹄葭道:“想来彤王少来人界。南海极南,许多越冬的候鸟都会至此躲避严寒,我那同宗大雁们便是如此。自然中向来是动物选择好地方,你说,这南海被众多候鸟选择了,难道不是个有灵气的好去处?”

    云螭彤点头,煞有介事道:“原来如此,在下孤陋寡闻,确实不知。”

    这一谦虚,又勾出了鹄葭那乐于助人的心情:“那彤王大约也不知如何在人界筑巢了,我便展示给彤王看看,或许会有些灵感。”

    然后,花了几个时辰,鹄葭四处搜集来木材,丝毫没费神力,甚至连设计图都没画,就敲敲打打地建成了一座木屋,看得龚小娥五体投地。

    娥问:“您……您造房子这么厉害的吗?”

    鹅说:“谬赞谬赞,习以为常了。”

    龚小娥心说,难怪男神会以房地产起家。奇怪,心里为什么憋得慌?

    再看云螭彤,也在旁边专注地观摩着。

    木屋完工后,鹄葭将手中工具一扔,点了点头,似对这建筑深感满意,又对云螭彤道:“或许铸剑一事长期困扰彤王,便只缘身在此山中了。彤王不识铸剑真面目,恐怕换个身份,做个观海的凡人在此住段时间,何物平凡,何物稀罕便能谜底揭晓,困扰也能迎刃而解了。”

    然后,龚小娥看见云螭彤露出了她所见过的第一个笑容。她不知道,那也是彼时鹄葭见过的云螭彤的第一个笑容。

    云螭彤微笑颔首道:“鹅公见多识广,在下自愧不如。”

    云螭彤的笑颜极像那融化冰雪的春风,又像那霜冻中钻出的第一枝鹅黄色的腊梅,香气四溢,但鹄葭却完全错过这一美景,只顾检查着方才完工的木屋,不时动手打磨毛刺,连头也顾不上回,摆手道:“不谢不谢,彤王便好生歇息吧,我先回雀族了。”

    云螭彤道:“鹅公不再……多留?”

    鹄葭客套道:“怎好打扰彤王思索?”其实只是想快点摆脱这麻烦,去下一个地方替被禁足的云螭崇明小朋友想铸剑的办法。

    不料,云螭彤抬起一直背在身后的手,那手中捏着一只让鹄葭眼神发光的酒坛子。

    云螭彤薄唇微勾,那样子像极了龚小娥认识的王崇明。只听云螭彤道:“不知鹅公可愿尝一尝在下酿的高粱酒?”

    于是,鹄葭留下来了,与云螭彤摆了桌椅,面向南海。

    高粱酒自然是高粱酒,但这云螭彤亲手酿造的、在龙族虹桥下埋了几年的高粱酒又不单纯是高粱酒。

    开坛的一瞬间,几点星光与酒香一同扑面而来,连站在时光之外的龚小娥都闻见了,她身边的鹄葭则是本能地抿了抿唇。

    如同悄然召来酒坛子一般,云螭彤又抬手召来两只龙族的贝母杯。

    传说那贝母杯原料为贝壳,却被打磨得如同纸片一般薄,皎白透光,又坚硬无比,全然不如贝壳一般柔软易碎。最为玄妙的是那贝母杯不仅晶莹剔透,还散发着微弱的、如同七色虹一般的光彩。

    带着浅浅琥珀色的高粱酒被云螭彤亲手注入贝母杯中,让人一时分不清是那酒液七彩还是酒杯。

    鹄葭似乎已经未饮先醉了,真诚赞道:“妙,着实妙,高粱酒这等俗酒也能如此雅致。这贝母杯……是贝母杯吧?我听小墨说过。可惜龙族从不设宴,少有机会能见这等美品……”

    彼时鹄葭满心欢喜,全然遗忘了和云螭彤同坐一处的别扭。云螭彤却注意到了,带着春风和煦的笑,将斟满的酒杯推到鹄葭面前,鹄葭道了声谢。

    云螭彤一面给自己斟酒,一面道:“待我剑成,定邀各族同来龙族品鉴。”

    还能喝这酒、用这杯!鹄葭盯着手中杯的双眼一亮。

    而后,两人隔桌一举,各自饮酒。

    鹄葭开心得眯起了眼,仿佛神元都得到了升华。

    云螭彤侧目看着,笑容似乎更大了。

    酒壮鹅胆,鹄葭毫不避讳化形宴上捉弄云螭彤的经历,不假思索道:“我明明记得彤王不爱高粱酒,却不知彤王还会酿高粱酒?”

    云螭彤道:“从前我的确不得酒之妙,直到品过鹅公的酒。”

    鹄葭三分谦虚,七分汗颜道:“不提,不提。听闻这贝母杯也是彤王打造?”

    云螭彤侧目道:“自从从这酒中得到了趣味,我便试图制出一件器具,让品酒不单是穿肠过肚,还能把玩酒器。”

    鹄葭由衷赞美:“彤王雅致,仙露琼浆。”

    此时第一坛酒已经减底,云螭彤又召了一坛。

    鹄葭已经因为颇烈的高粱酒有些晃神,毫不吝啬赞叹之词:“的确我雀族都是俗人,我们只管喝,没想过这盛酒之器也能如此雅致。从前我只见过人界夜光杯,以为那便是赏酒的极致。不曾想,赶这贝母杯可差远了。”

    随后,鹄葭目光直直地打量了云螭彤一番,伸出自己右手手指,对着云螭彤指点道:“想不到彤王表面上醉心修炼、编写法度,实则这么些花花肠子。”

    云螭彤脸上是与龚小娥和鹄葭记忆都有出入的温柔笑意,听了微醺鹄葭的胡言乱语也不恼,只是挑了挑眉,期待着鹄葭更为愤世嫉俗的评价。

    果然,鹄葭不负所望,手指一点,大逆不道:“彤王就很人模狗样。”

    龚小娥为鹄葭捏了把汗,鹄葭也为当年的自己扶额。不过想想自己活到了六界大战,想来彤王当年是没有气到杀人的。

    果然,云螭彤抿了一口酒,似乎自己也有些微醺,嘴上继续发问:“哦?我人模狗样?”

    鹄葭大言不惭:“你总一本正经,不近人情。”

    云螭彤:“你不喜?”

    鹄葭闭眼叹气:“毫不。”

    云螭彤:“酒与贝母杯呢?”

    鹄葭连连点头:“我喜我喜。”

    云螭彤:“酿出酒、制出杯的我呢?”

    鹄葭陷入了沉默。

    云螭彤:“你心悦崇明?”

    鹄葭已经半醉,换了一个方向歪头,似乎很苦恼:“我喜……还是不喜呢?”

    云螭彤挑眉:“化形宴上你为何以烈酒捉弄我?”

    鹄葭将一张脸笑得皱巴巴的:“彤王大人,你不会计较那点小事吧?”

    云螭彤浅笑:“我自然不计较。”

    他问那件小事,其实是测试鹄葭醉没醉。若是逃避问题,那便是清醒着。若是直接回答,大概就是醉了。

    这时,第二坛酒减底。彤王的酒如同神族的时间一般取之不尽。

    鹄葭忽然道:“还不是因为你苛责小墨。小墨不是你亲弟弟么,为何这般待他?”

    云螭彤、旁观者龚小娥、旁观者鹄葭都明白,鹄葭是醉了。

    旁观者鹄葭在看海,为了彼时自己的失态。

    旁观者龚小娥在啃手,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目睹了怎样宏伟的、被历史淹没的三角关系现场。

    云螭彤轻轻点头,表示满意。

    彤王的高粱酒自然不是普通的高粱酒,放在现代大概是大于等于七十多度的原浆。两坛酒都是鹄葭喝了大半,不醉才是有违天理。

    这时的云螭彤颠覆了旁观者鹄葭的印象。他不仅会笑,笑得春风和煦,还不板正。因为他手肘拄着小木桌,身子往鹄葭的方向倾了倾,反问道:“你当真不知我为何苛责崇明?”

    鹄葭停下饮酒,认真看着云螭彤,一双月亮一样弯弯的眼中写满了求知。

    云螭彤轻捏鼻梁,略微无奈道:“因你为他捉弄我,因你替他思索以何铸剑,因你总是护着他。”

    鹄葭依然直直地盯着云螭彤,仿佛在认真思考。

    云螭彤也侧过脸,直视着鹄葭。

    两人的距离似乎在无形地靠近。鼻尖与鼻尖、眼睫与眼睫、又似乎是唇与唇。

    龚小娥倒吸一口凉气,觉得思绪紧绷得好像一根弦要断了,完全失去思考能力。

    雀族的万精油鹅公与龙族太子爷与太子爷他最小的弟弟的三角恋要爆了,搁现在微博服务器能瘫一个月。

    正在历史即将转向、命运快要核爆的这时,忽然,鹄葭拍桌而起,豪迈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将酒杯放回桌面,任由那可怜的贝母杯翻倒在一边。

    鹄葭因为醉酒一个趔趄,但毫不影响气势地道:“多谢彤王提醒。铸剑迫在眉睫,小墨对此还一筹莫展,我要继续帮小墨搜寻了”

    然后不假思索地唤来重明鸟,跃上鸟背,远去了,一气呵成,这甚至似乎是重明鸟来得最快的一次,足以证明鹄葭的迫切。

    而在另一处空间的鹅与娥却明明白白地看见,鹄葭起身后,云螭彤也紧随着站起,跟随了几步,伸出手要去抓住鹄葭的手臂,鹄葭却矫健地上了重明鸟背。

    于是云螭彤的手臂停留在半空中,最终是收了回来。那只好看的手仿佛无处安放。

    云螭彤就那样,似有千言万语,又安静地看着彼时的鹄葭离去。

    空酒坛、贝母杯置了满桌。

    鹄葭的身影完全消失后,云螭彤移步到鹄葭所搭的木屋旁,抚摸着窗台,若有所思。

    龚小娥心中有十万个为什么,一时又想不起。于是扭头问鹄葭:“你……搭房子的技术哪里学的?”

    鹄葭皱眉,道:“好像是天生。”

    龚小娥道:“我妈也经常夸我动手能力强,能修个柜子把手,或者帮我表哥搭个柜子什么的……但是你能徒手建房子诶,太厉害了吧?”

    鹄葭摆手道:“别夸了,身前身后名罢了。”

    龚小娥又问:“你……还记得这一段故事吗?”

    鹄葭诚实道:“不记得。”她那天断片了,甚至都没把见过云螭彤这件事放在心上。

    龚小娥:“您……知道彤王想留你吗?”

    鹄葭摇头:“真的不知。”连发生过这件事都不记得了,更别说彤王在她身后那些小动作。

    “你还记得你跟彤王有那些对话?”龚小娥不知道哪里来的胆子,坚持刨根问底。

    “不记得,我以为,我向来与他没说过什么话。”

    哪怕是当年云螭彤在目睹鹄葭修筑楼牌后,也只是转身回龙族与彼时的烨王建议,请雀族鹅公过来造门。然后抱着让另一个小孙子出去锻炼的目的,云螭烨派云螭琦去了。

    鹄葭也不记得帮他搭过房子,毕竟她搭的房子太多了。譬如她自己的双层木屋、鹤虽的石屋,凰梧、雉子的树屋与山雀的巢。

    所以鹄葭也是到这一刻才知晓她与云螭彤的纠葛。

    龚小娥叹了她十五年又多少天的人生中最长的一口气,觉得自己总算是明白了那天关南街上王崇明与云螭彤的不对付是为了哪般。恐怕在时间的某个节点上,云螭崇明小朋友是察觉了自己兄长对自己心上人的别样情愫的。

    龚小娥忽然很有私心地想,如果从前的鹄葭知晓云螭彤对她的心意,她是不是会选择比起云螭崇明来说更年长的云螭彤?

    龚小娥抿着小嘴,满心不甘。

    随后,抱着不同的目的,娥与鹅不约而同地没有想离开,而是蹲在原地看云螭彤如何铸剑。

    毕竟这是她们的梦,一个作为神族,纯粹从技术角度欣赏着同僚的工作,另一个在以自己十五年的阅历和快九十分的六界史成绩思索改变历史的可能性。

    彼时的云螭彤守在鹄葭那只侧翻的贝母杯旁呆立了几日,终于化成一尾流光赤龙,一头扎进海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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