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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一砚梨花雨(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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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应了一声。

    他看到了我。

    在这万物初醒的熹微里,在晨雾弥漫中,我看着方砚山骑着那匹我熟悉的白龙驹向我奔来。他刚毅的脸上镀上一层柔和的光,眼中满是担忧。

    我逃了一夜的疲惫、杀错人的失望,在这一刻全都涌了上来。

    我哽咽地唤了一声:“砚山,你来了。”

    他到我身边,下了马,张开口,原是想责备我:“若梨,你怎可一个人做这样危险的事……”

    但他看了一眼我鞋履上厚重的泥,不觉将责备咽了下去,声音和软了下来:“人没事就好。随我回去吧。”

    “嗯。”

    方砚山注意到我身后的黑袍男子,皱眉,问道:“这个小子是谁?”

    黑袍男子仿佛没听见一般,并不回答。只是紧跟着我。

    我跟方砚山道:“说来话长,路上我细细告诉你。鞑子们不知什么时候会追来。我们得趁着天还未大亮,赶紧入关。”

    方砚山点了点头。

    我想起那黄金囚笼,隐隐地感觉到,这个黑袍男子不是一般人。

    边陲近来有一则消息广为流传。

    说是中原向北凉求和时,北凉一定要中原朝廷交上主战将领周秉忠,才肯签盟约。结果,那畏惧北凉的议和大臣,不仅将周秉忠交了出来,还将他身在军营的小儿子也一并交给了鞑子,以示中原“绝无战意”。

    奴颜媚骨到了极致,令人不耻。

    我瞧着黑袍男子那张脸,想着,他会不会就是周秉忠的儿子呢?

    昌启初年,北凉军忽然直逼洛阳。

    以宰辅为首的几个大臣皆劝圣上南逃。连乘舆都准备好了。

    周秉忠拦在宫门口,将头磕出血来:“祖宗数百年基业,传与陛下。宗庙、社稷、百官、万民,皆在京都,陛下怎忍弃之,怎能弃之?鞑子纵是善战,可他们孤军深入,所带粮草不多,不必忧惧。当下之计,应当整顿军马,团结军民,坚守都城,等待勤王之师。”

    他自请守城。数日不眠。

    事实表明,他说的是对的。

    半月过后,待各地勤王之师陆续赶到,北凉军便渐渐地退了。

    那一年。京都得以保全。

    但经历此事后,先帝却并不认为周秉忠有功劳,反倒认为他僭越。危急关头,那样的逼驾,置皇家颜面何顾?于是,百般打压。

    周秉忠越来越消沉。

    后来,“昌启之耻”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这些年,朝廷如一潭死水一般,沉静而腐烂。

    但,周秉忠在边民的心中,一直是光辉的存在。

    想到这里,我问那黑袍男子:“你叫什么名字?”

    他的声音依然是沉郁的:“我姓周,在家排行老九。你叫我周九便好。”

    周九。

    我那模糊的猜测似乎清晰了许多。

    周秉忠与北凉交过手,如果他是周家的孩子,那么,他对敌营中的情况知之甚多,便不奇怪了。

    回到黑水镇的时候,日头已经明晃晃地挂在天上。

    方砚山从衙门里探得消息。

    北凉那边已经有公文传递到边境,说是昨夜有不明身份的汉人闯入敌营,暗杀了他们的长水校尉拓跋木将军,并劫走了中原朝廷送来的质子,边陲各府衙务必要配合缉拿贼人,否则,便撕毁盟约,挥兵南下,向中原朝廷发难。

    昨夜死的,果然是拓跋木。

    方砚山安慰我:“若梨,你不要难过,来日方长。”

    我问道:“公文里有没有写,中原送来的质子是何人?”

    方砚山摇了摇头。

    他看了看周九,又与我对视了一眼。

    我知道,我们的猜测是一致的,都将周九与周秉忠将军联想到了一处。

    瞧着周九瘦削的样子,想着周秉忠将军的赤胆忠烈,我与方砚山皆起了怜悯之心。

    收容他吧。

    起码,黑水镇现时是安全的。

    何至于让忠将之后,命丧奸人之手?

    “若梨,我将他带回府中吧。”

    “不可。”

    方砚山的父亲方都尉是为官的人,身边往来的衙门中人甚多。若是发现陌生的可疑之人,定会上报与太守知晓。

    我思忖一番,决定将周九带回白锦园。

    “瞧他像是读过书的,定会写写算算。我家的账房先生上个月没了,便让他补这个缺吧。”

    方砚山想了想,道:“那便暂且这样吧。”

    将周九送到了柜上,换上一身儿账房先生的衣裳,我便匆匆绕过一条丁香径,回到家。

    我娘站在庭院的梨树下等我。

    她穿了一身红衣。

    这是我第一次见她穿红。

    如血的红。

    她看见我,便急急问道:“若梨,成了么?”

    我低声道:“我……拓跋金不在营中,返了圣平……”

    我娘眼中的光亮一霎时黯淡了。

    她抚摸着梨花零星的花骨朵,失魂落魄地回了卧房。

    她一边走,一边喃喃道:“休洗红,洗多红色浅。卿卿骋少年,昨日庭中见。劝那远行人,莫作弦上箭……”

    娘的这件红衣,大约是当年送爹远行时穿的吧。

    我独自在梨树下坐了好久。

    就连灵山走进来,也没有察觉。

    她推了推我,笑道:“若梨,你想什么呢?”

    我瞧着她那张纯净的笑脸,幽幽道:“灵山,真羡慕你每日那么快乐。”

    灵山坐在我身边:“若梨,你莫要想太多,我爹说,他每常感到不如意的时候,就念叨一句话,万事从来风过耳,一生只是梦游身。活得洒脱些,多好啊。”

    我伸手摸了摸她的脸。

    灵山是这样明丽的女子。

    她似想起什么,问我:“若梨,方才我去柜上寻你,你不在,我看到一个小哥儿在翻着账本,从前倒是没见过的。他是谁啊?”

    “新招来的账房。”我答道。

    她托腮道:“账房先生好俊俏!”

    家中烧火的丫头小风路过,听到这句话,打趣道:“灵山小姐如此喜欢那个小哥儿,便嫁给他吧。”

    灵山向小风眨眼道:“那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玩闹着,一同笑起来。

    灵山啊灵山。

    我后来无数次想到这个场景,心头便涌上如水的感伤。

    双鸳画阁一池恨,不如桃杏嫁东风。

    因北凉的紧逼,黑水镇的气氛紧张起来。

    街上到处都有巡逻的兵丁。

    晚间,我想起,那幅绣得还差一只眼的大雁,尚遗落在柜上。

    那幅绣活儿,跟镇东当铺的秦掌柜许的是明日。

    我从后门走到柜上,想着拿回房中,夜里赶一赶,将它绣完,明日秦掌柜好来取。

    可我刚走到柜台,忽见黑影一闪。

    我连忙猫下腰去。

    那黑影跪在周九的面前。

    “舅舅的棺木可有平安送到洛阳?”

    “五日前渡了黄河,四日前便送到了。圣上下令厚葬。”

    周九笑了一声。

    那笑冷而讽刺。

    寒如坚冰。

    “舅舅宁愿跟鞑子战死,也不愿死得如此屈辱吧。要这样的厚葬,有何用?”

    跪着的人说了句:“您节哀”,便不敢再吭声。

    周九又问:“乔阿娘好吗?”

    “主子甚好,常惦记着您。她让奴才给您带了好些金子。她说,见了九郎,跟他说,在外多待些时日,保着命要紧。”

    “那计划……”

    “您放心。”

    这三个字重得很。

    周九沉默了一会儿,说:“你回去吧。告诉乔阿娘,春末了,别忘了扫月梨殿的落花。”

    跪着的人忙道:“这是最要紧的事,主子永不会忘。”

    眨眼的工夫,黑衣人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借着浅浅的月色,我看到他脸上落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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