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砚梨花雨(2)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工夫,我听到帐篷外头一阵喧嚣。
似有什么重要的人物回了军营。
雄浑的中年男子的声音,笑起来地动山摇。
须臾,帐篷被拉开,一个鞑子粗鲁地推搡着我往外走去。
虽是三月末,北地的夜晚仍是很寒。有句话叫做“春风不度黑水河”。军营里四处燃着篝火。穿着异族军装的兵丁们挎着弯刀一队一队地在军营里巡逻。
我被带到军营最当中的一处帐篷前。
那帐篷上画着鹰,和一串北凉文字。
鹰从出生到暮年,一直在攻击、在战斗。在北凉,鹰是武人的信仰。
而那串北凉文字,我认得。
拓跋金。
仇敌的名字。
每一笔,我都刻骨铭心。
爹爹保佑,保佑女儿今夜大仇得报。我默念着。
仿佛那几个字符是一条横亘在我眼前十六年的大河,波涛翻滚,等着我带着我娘泅渡上岸。
带我过来的那个鞑子在帐篷外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军礼,叽里咕噜说了句什么,里头的人简略地应了一声。
下一刻,我便被推进帐篷。
这处帐篷里头宽敞且华丽,两侧点着酥油灯。
帐篷的正当中,一个巨大的椅子上铺着兽皮,一个穿着铠甲的中年男人坐在上面。
我在心底思量着,何时出手是最为妥当的时刻。方才被人推搡着来此处的路上,我已经默默地记下了军中的地形,守卫相对薄弱的卡口。出手之后,如何逃脱,是至为紧要的。
“抬起头来——”
那男人用生硬的汉话说着。
一枚绣花针已经攥在了我的手心。
这个情形,我从小到大,已经演练过千千万万遍。
那张脸,虽然是第一次见,但我却熟悉那眉宇之间的每一处穴位。
我娘教过我口诀:
百会倒在地,
尾闾不还乡。
章门被击中,
十人九人亡。
太阳和哑门,
必然见阎王。
我抬起头来。那男人在明亮的酥油灯下,看着我脸上的那半面梨花,忽然有一刹的恍神。
屋外响起沉重的脚步声,有巡逻的兵丁经过,我将针略收了收。
那男人道:“梨花在汉人眼里,象征着洁白的哀伤。你心中有何感伤之事?”
我缓缓道:“马踏山河,无有明主,国运如浮萍,故而感伤。”
那男子笑了笑,起身:“中原的皇帝养着无数的文武大臣,七尺男儿尚苟且偷安,却让一个小女子为国运悲伤,实在是天大的笑话。”
转而,他又似想起来什么,感叹道:“多年以前,本将军曾随兄长攻破幽州行宫。那时候,中原的皇帝带着宠妃在行宫游幸。那宠妃擅梨花舞。中原的皇帝便造了一座梨花台,用汉白玉雕了十株美轮美奂的梨花。宠妃在当中翩然起舞的情景,宛若仙人。后来,我王关押了中原的皇帝,对那宠妃礼遇有加,请她跳舞给北凉的将士们看。宠妃向着中原皇帝的方向磕了个头,说了句‘得今日之耻,妾理应殉国’,说完,便纵身一跃,从几丈高的梨花台上跳下,当即身亡。本将军感佩汉人女子的贞烈。”
他说的,是昌启年间的事。
那件事,被后来的人,叫做“昌启之耻”。
被关押的皇帝,朝廷用幽州的十座城池换了回去。
只是那宠妃,魂归梨花台,再也回不去了。
我缓缓道:“汉人当中,贞烈之人,恐远超将军的想象。一时之耻,不为一世之耻。”
他或是为我的不卑不亢感到好奇,笑道:“这些年,被掳掠到北凉的汉人甚多,可本将军头一回看到你这般不知惧怕的。倒是有趣。”
他一步步走近我。
北凉的鞑子们看汉人的眼神,永远都像是在看一个玩物,而不是人。
国弱而民如草芥。这是何其悲哀的事。
帐篷外,巡逻的脚步声渐渐远去。
时候到了。
就在他的手伸向我,准备揭开我的梨花面具时,我的绣花针精准地刺入他的死穴。他睁大双眼。我以迅疾之势,用一块白绸堵住他的嘴。
他嗓子眼儿里的那声叫唤,终是没有发出来。
那针,早一霎、晚一霎都不行。
千锤百炼。
恰如其分。
我看着倒在地上的男人,轻声说了句:“汉人女子不光贞烈,还很英勇。”
门外值守的小鞑子似乎是听见了帐篷内的动静,问了句什么。
我娇媚地用蹩脚的北凉话唤了声:打些水来。
小鞑子暧昧地领会了,笑了笑,不多时,便端着水盆进来。
等着他的,是我今夜的第二枚绣花针。
我剥下小鞑子的铠甲,穿在自己身上。一掀帐篷,走了出去。
我走得非常快。
夜色是最好的掩护。
走到军营的西南角,忽然,一个轻微的声音唤住我:“姑娘,救我。”
是汉人。
我停住脚步。
见角落里有个黄金打造的笼子。笼子里关着一个瘦削的男子。他穿着黑色袍子,戴着读书人的头冠。
我有些犹豫。
这不是该管闲事的时候。
逃命要紧。
他那双如墨般漆黑的眼里,有深如黑水河的沉郁。
“姑娘,你的身上有晴雪香。”
这句话触动了我。
在这苍凉的北地夜色下,在这陌生的敌营中,说到底,我与他皆是汉人,同根同源啊。家仇已报,可国恨几时能消呢?
我挥手,针出,那黄金笼子的锁开了。我打开笼子,快快地说了句:“跟我走。”
他点头,紧紧地跟在我身后。
子时的角门卡口,我抓住他的肩膀,纵身一跃,跳到营外拴着的一匹马上。针扎入马臀,马没命地跑了起来。
很快,后头传来追赶的声音。
我的心跳得很快。后知后觉的恐惧袭来。
我不能被捉住。
我娘还在家中等我。
我身后的男子倒是沉稳。他轻声道:“姑娘,你往西走,西边有一处苇塘。芦苇高而密,可藏身。”
“你一个汉人,怎么知道此处的地形?”我狐疑道。
他淡淡道:“书中看来的。”
我想了想,策马往西,奔跑了半个时辰,果见不远处有一片浩瀚的苇塘。
我跳下马。
转瞬,身后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
男子手上抓着的刀上还淌着鲜血。
他竟然如此迅疾地杀了这匹马。并将它拖入苇塘之下。
那样的狠戾与他文弱的外表极为不符。
马一点点陷进淤泥中。
他发现我在看他,只平静说了句:“老马识途。若不杀它,恐引来鞑子。”
说完,他拉着我钻入比人还高的苇丛。
北方的风呼呼地刮着。
不知在苇丛中奔跑了多久。
追赶的声音慢慢地远去了。
黑夜漫长。
苇丛的清气萦绕在鼻端。
那黑袍男子问我:“你为何要混入敌营?”
“杀人。”
“杀谁?”
“拓跋金。”
那黑袍男子一愣,道:“拓跋金回圣平述职了,并不在军营。”
圣平,是北凉的皇都。
“什么?”我猛地一凛。
不可能。
拓跋金的那张脸,我看了无数回,怎会认错呢?
我亲眼见到他死在我面前。
黑袍男子思忖一番,道:“我猜,你定是把拓跋木错认成拓跋金了。他们是兄弟,面貌相似。只是,拓跋木的军阶比他哥哥低上几级,是北凉下三品长水校尉。”
我猛地想起今日在帐篷中,那武人说的那句:“本将军随兄长攻破幽州行宫……”
似乎印证了眼前这黑袍男子的话。
失望与惊诧,让我沉默不发一言。
我闷头疾步朝前走。想着回去如何向母亲交待。
黑袍男子却紧紧地跟着我。寸步不离。
我忽地回头:“你跟着我做什么?”
“我无处可去。”
“你回家便好。”
“父母双亡,长兄当家,待我狠毒,无家可归。”
“你家原是在哪儿?”
“洛阳。”
我从腰间的香囊中掏出一锭银子:“拿着这个,回洛阳去。或是读书,或是做些小买卖。”
他不接银子,继续跟着我。
驱也驱不走,赶也赶不去。
“我不能回洛阳,回去就得死。”
“为何?”
他不回答这个问题,却道:“姑娘,你既救了我,便不能不管我。”
我火从心头起:“敢情你不知好歹,讹上我了?”
他想了想,平缓地说了句:“对。”
待走出那片苇丛,天渐渐破晓。
大地朦朦胧胧的,如同笼罩着银灰色的轻纱。
这时,倦极了的我听到熟悉的声音在喊我:“若梨,若梨——”
我刹那间眼眶一热。
是方砚山。
他正骑着马焦灼地找寻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