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漕运积弊
正常年份,百姓购买一石粮价格也不过二两银子。
运到汴梁连本带利就要翻十倍?
这运费也太贵了。
要知道汴梁繁华,人口稠密,却不是专门的产粮区。
偌大汴梁上百万人口,还有北地几十万驻军,所需的粮食都要从南方调运。
几乎每年都要调运400万石粮食北上。
要按这运费,仅漕运就要耗费八千万两。
大周一年的赋税收入才八千万两。
一年的赋税全部用来运粮食,这不是闹呢。
叶敛怀疑自己的智商受到了侮辱。
钟离微只得解释道,“通计运费二十两,这个数目夸张了。”
大周的产粮区不同,距离汴梁的距离有近有远,运费自然有高有低。
“广南东西两路离汴梁最远,运费和损耗高,每石粮通计运费大概是十两银子。”
十两银子听着依旧很多,但毕竟是通计运费。
“通计”,意味着内河漕运中运河淤塞、黄河决堤、匪患横行、上下官员盘剥等诸多损耗都包含其中。
尤其是河工费用,户部不说每年拨款,但每次一拨就是上百万两银子,摊到粮食上,可不是费用惊人。
广南东西两路北上运粮七十万石,通计耗费七百万两银子是正常的。
听完钟离微的解释,叶敛对大周的内政有了新的认识。
难怪朝廷年收入八千万两银子,还能入不敷出。
先是军饷,后有漕运,再加上供养朝廷官员,日常杂事,偶尔皇帝赏赐奢侈一把,银子可不是不够用。
虽然有二十两银子做对比,十两银子听起来“划算”很多。
但叶敛没忘记广南东路的“二十两”。
“既是通计十两,这翻倍讨要是怎么回事?”
就是浮动,也没有上涨这么多的。
别说二十两,十两叶敛都觉得多。
他扣扣搜搜从戎狄处才弄来的银子,运点粮食就没钱了。
这钱也太容易花了!
叶敛见识过后世便利廉价的交通系统,越发觉得运费贵。
面对圣上的疑问,钟离微难得不知如何开口。
知府之所以狮子大开口,是有原因的。
上计除了审核各地方长官去年的政绩,还要根据各地的提供的预算拨钱。
也就是说地方长官的折子还要顺便和上面要钱。
叶敛看到的就是广南西路的明年预算。
大周各州县的赋税统一上交户部,不允许截留。
户部根据明年预算,适当给各地拨钱。
众所周知,户部尚书胡大人是属貔恘的,只进不出。
想从胡大人手中拿到足够的经费,可是要费一番功夫。
银子掌握在户部手中,经历过胡大人“大刀阔斧”砍价后,能拿到一半的预算都是胡大人仁慈。
朝中有经验的大人们正是清楚胡大人的本性,针对学会了“漫天要价”。
这才有叶敛看到了“二十两”银子的天价。
钟离微是最正派不过的传统文人,君子忌人后言是非。
因此格外为难。
钟相只得勉强委婉地提醒了一下胡大人的性格。
叶敛瞬间明白了。
说来户部的胡大人也是汴梁城有名的奇葩。
掌管户部,堂堂二品重臣,胡家却挤在一进的小院。
整个汴梁,除去钟相,就胡大人没有侍妾通房。
钟相是因为痴情,胡大人纯粹是抠门。
一进的院子,家里只有三个下人,家中子孙都不下,只能无奈别居他处。
可以说乡间稍微有些田产的富家翁,生活的都比胡家滋润。
关键是要说朝廷对大臣苛刻,俸禄少,家里没钱就算了。
偏偏大周建朝之初,先祖就厚待文人。
甚至为了保证官员廉洁,推出养廉银,简而言之就是“以高薪养廉洁”。
胡大人身为六部尚书,月俸六十两,其余的冰敬炭敬,以及绢布粮食加起来超过月俸二倍有余。
一月加起来的收入也要有二百两左右。
汴梁一斤猪肉才二十文,殷实的三口之家一年不过花费十两银子。
可以说胡大人的收入是相当高。
偏偏胡家十年如一日,保持着赤贫的作风。
可以说先帝一朝,朝廷能勉强维持收支,胡大人的貔恘性子功不可没。
叶敛第一次听闻胡大人的逸事时,都忍不住惊叹:有这般毅力的定非常人。
现在看果然不是。
都逼得朝中官员形成“砍价”潜规则了。
但叶敛有一个疑惑。
“漕运所费甚巨,胡大人就没想过改革漕运?”
内河漕运耗银多,为何不考虑海运。
要知道海运吃水多,海船受吨位限制小,可以采用大船运输,效率瞬间翻倍。
并且海运减少了运输的中间环节,能消除隐藏于各环节中的敲诈盘剥,减少腐败发生,还可以大为节省人力,大量负责维护保障工作的漕军、运丁都可以裁撤,减轻民众徭役负担。
效率高、省钱还利民,简直一举多得。
叶敛不相信朝中有识官员想不到这一点。
除非是有利益纠葛。
果然钟离微接下来的话验证了叶敛的猜测。
只听钟离微叹了口气,道,“漕运积弊牵扯甚广,非胡大人一人能撼动。”
“海道险远”和“损人费财”只是反对海运的表面原因。
虽然在人们的印象中,相对于内河,海上遇到的风险更大,如遇到台风等恶劣天气,将会出现船毁人亡的事故。
但以大周的造船和航海技术,实施海运完全没有问题,只要朝廷下令逐渐尝试,总结海洋运输的经验和规律,减少事故损失是完全可行的。
毕竟相比天灾,人祸的危害一点都不小。
海运迟迟未有进展的根本原因是附带了太多利益因素。
“百万民众依附运河而生,漕运是百姓的生计。”
“漕运改海运,沿线百姓衣食无着,人心惶惶,稍有不慎便会引起民变。”
“依附漕运的城镇也会迅速衰落,连累各地政绩。”
跟随着钟离微的话,叶敛的目光落在地图上,大周几大繁华城市大都依托运河,也就是漕运。
合着漕运是沿线百姓的饭碗,如此就难办了。
百姓可不懂什么是漕运积弊,他们只知道自己没有活干就吃不饱饭。
然而钟离微的话还没说完。
只见他露出无奈的笑容,说出更尖锐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朝廷为保漕粮运输不计成本,一些官吏趁机中饱私囊,漕运积弊背后已经形成了巨大的利益网。”牵扯方方面面。
有这些利益纠葛,北方又有戎狄窥伺,朝廷才万般不得已只能求稳。
即便清楚海运便利,大周依旧维持着漕运,百余年未有改变。
否则稍有不慎,大周这艘破船就撑不住了。
叶敛意有所指道,“钟相倒是坦诚。”
钟离微显然对漕运积弊早有研究,就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有动作。
就连今日都是他主动询问才实言相告。
“钟相觉得朕有该不该改革漕运?”叶敛明知故问。
钟离微在决定认真回答圣上的问题时内心已经有了答案。
他这些年关注漕运,不正是不死心。
现在戎狄暂时无忧,陛下性情强硬,时机恰好。
钟离微弯腰拱手,“臣愿为陛下效犬马之劳。”
听到钟相坚定的声音,叶敛露出笑容。
他最喜欢的就是钟相的坦诚。
漕运改革,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难。
难是因为上述的诸多利益纠葛。
百姓从漕运中的获利其实相当微薄。
沿线百姓也不过是靠力气勉强维持生活罢了。
想安抚住百姓再容易不过,只要能让他们有饭吃,维持着基本生活,百姓就不会造反。
漕运积弊甚多,百姓拿到的工钱远不足贪腐银两的万分之一。
不过是背后利益网推出来的挡箭牌罢了。
漕运改革省下的银两别说全部,一半用在沿线百姓身上,百姓都会感恩戴德。
至于城市衰落的问题,叶敛看得更开。
运河沿线衰落,沿海城市兴起,此消彼长,对大周整体有利无害。
所以,漕运改革要对付的只有一个——贪官污吏。
这也是先帝留给叶敛的另一个烂摊子。
说容易是对叶敛而言。
先帝为人“宽以摄下,从容不断”,不仅体现在对戎狄的处理,还有对内。
先祖建朝之初,厚待文臣武将,提高俸禄,推出养廉银,为的是官员能尽心为百姓谋福祉。
而后数十年,大周数位皇帝秉承先祖遗训,对官员尤其文臣多有优待。
科举录取的人数不断增加,加上恩荫为官的人数,整个官僚队伍已经膨胀了十倍有余。
这些膨胀的官员可不是钟相般光风霁月的君子,养廉银不仅没有让贪污腐败消弭,反而越发猖狂。
尤其先帝文治武功平庸,越发看重名声,做足了礼贤下士的姿态。
自然不能亏待“忠臣”和“近臣”。
老臣倚老卖老,侵占民田,贪赃枉法,骄奢淫逸。
近臣更是依仗先帝恩宠,横行汴梁。
谏官上言,先帝也不过训斥,毫无威慑。
没有强有力的惩罚措施,朝廷的风气败坏。
这也是叶敛为何懒得和先帝旧臣纠缠,烂到根上,直接丢掉就好。
既是要改革漕运,触碰这些人的利益,叶敛也不怕做绝。
从上到下好好查一查。
他可没有先帝的“好脾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