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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人之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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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之后,北内的宫人发现官家来福宁殿来得愈发频繁了,众人都说,官家到底还是心疼二皇子的,所以心里放不下常常过来看。

    赵誉对持盈的态度也与从前全然不同了,这在大内的宫人们看来,自然也是托了两位皇子的福。

    赵誉也着实是忙,朝会与经筵自不必说,暮春的时候诸军春教,他要在京中校阅军伍,一入夏又到了全国的举子入京赴殿试的时节,还要商定重制边关铁钱的钱范,诸般政务桩桩件件应接不暇,他已经许久不曾踏足过后宫,有了空暇都是到北内去。

    赵桢如今愈发沉迷于玄学,召了许多道士,下诏封为“先生”,与他同食同宿,弄得整个康宁就如同道观一般,他整日与那些道士们谈学论道,参悟修炼之法,便传旨给赵誉,不必再按着每月四朝的惯例去康宁殿,遇要事再过宫来相商。

    于是赵誉也不好多去康宁殿打扰,只算着时间去给太后请安便是。

    这日他先到福宁殿向太后问了安,一出殿便问寿安长公主在何处,宫人回禀说长公主带着两位殿下去了木香堂。

    如今赵蘅已有八个月大了,在持盈的悉心照料下,小家伙长得越来越壮实,不仅没再生过病,精神头也格外得好,在屋子里待不住,总想着去外面。

    “那就顺便去木香堂看看吧。”赵誉对着黄平道。

    黄平听了心里腹议,官家分明就是来看长公主与两位小殿下的,什么“顺便”,说得却好像是临时起意。

    等到了木香堂,远远就见那个窈窕的身影正抱着孩子在赏芍药花,不远处侍立着两个宫人和一个乳母,赵英则不知溜去哪里玩了。宫人们见到官家驾临纷纷行礼,可持盈大约是一心都在孩子身上,并没发现他来了。

    赵誉示意宫人们噤声,自己走上了前去,就听到她轻轻软软的声音,“蘅儿,这花好不好看,这叫芍药,芍——药。”

    听到她像个孩子一样,拖长了声音去念那两个字,眼睛看着赵蘅,一双眸子亮亮的,赵蘅如今已经能咿咿呀呀说着含糊的词语,听到她念,嘴里也咕噜了两个字,不知说的是什么,持盈却笑了起来,“蘅儿认得了是不是?”

    她目光都在孩子身上,不料身后突然传来一道低低的笑声,转头就见赵誉已立在自己身后了。

    “你教他个简单些的还好,教他念芍药,这是把蘅儿当作神童来养了。”他戏谑地道。

    这些时日赵誉来得勤,赵蘅仿佛认得了爹爹的声音,每次听到赵誉的声音就会欢快地蹦一蹦,此时他又在持盈的怀里扭起来,小手小脚蹦跶得欢。

    持盈见了眼里笑意更甚,便侧了侧身子,让他对着赵誉,轻声哄道,“是爹爹呀,蘅儿认出爹爹来了是不是?”

    小孩子听不懂她的话,可这话赵誉听着此刻她这软软的声音,不禁觉得心里软得有一块塌陷了一般。

    初夏的阳光薄薄的笼在她的身上,她的眼中的脉脉目光如春晖般温暖澄净,远处有微风拂过来,带着淡淡的花香,她额前与鬓边的碎发被风轻撩起,他看着,极力忍住那股想要抬头帮她拂开碎发的冲动。

    他怕那样吓着了她。

    “累不累?”赵誉轻声问,很是自然地伸出手去想要接过孩子。

    起初他来看孩子的时候,见她抱着赵蘅,总忍不住想要去将孩子接过来,一开始持盈被他的举动惊到了,还有些不知所措,一旁的乳母便会上前解围道,“还是奴婢来吧。”

    可赵誉见她在自己面前如此局促小心,心里便有些失落,后来他再伸了手去接孩子便会道,“来,让爹爹抱一抱蘅儿。”

    众人便只以为他是单纯想抱孩子,而不是舍不得看她劳累。

    如今见他伸手,持盈便顺势将孩子交给了他,倒是左右的宫人们都退到了一旁。

    不远处有个赏花的凉亭,赵誉怕她抱久了孩子累,便道,“去那边坐一坐吧。”

    进了亭子里,刚坐下,赵蘅又开始认生了,在爹爹的怀里使劲的扭头,一见到持盈就挣扎着要她抱,嘴里还依稀发着类似“姑姑”的音。

    赵誉正要唤乳母过来,持盈就径直将孩子接了过去,她方才听到了孩子含糊的那两声“姑姑”,满心的欢喜,将赵蘅接过来后便期待地盯着道,“蘅儿再叫姑姑一声!”

    可赵蘅一进她怀里,好似害羞了一般,就趴在她肩头不动也不说话了,等持盈抬眼时,才发现坐在对面的赵誉正看着自己,那目光里有他从前极少显露的暖意。

    赵誉贪看着她脸上的笑容,此刻他竟有些羡慕蘅儿了,他的一举一动都能让她开心,可这不知事的小东西根本不知这些笑容有多珍贵。

    持盈小心打量着他的神情,见那神色里竟似带着羡慕,她想了想便觉得,一定是羡慕蘅儿方才叫了姑姑,于是她哄着赵蘅道,“蘅儿,来,这是爹爹,叫爹爹。”

    赵蘅倒是很乖地开口叫了,可是仔细一听还是叫的“姑姑”,持盈便耐心地教他,“是爹爹,不是姑姑。”

    赵蘅咯咯笑着,又叫了一声,可这下连赵誉都听明白了,他叫的是“哥哥”。

    被如此忽视的赵官家不禁有些无奈,可见到持盈被逗笑了,他的唇角跟着上扬起来。

    “傻蘅儿,你哥哥都不在这里呢。”持盈笑着道。

    话音刚落,赵英也不知从何处蹿了出来,见父亲和姑姑在凉亭里,忙跑了进来。

    赵蘅一见到哥哥又蹦了起来,咿咿呀呀地叫个不停,仿佛是在同哥哥说着话。

    赵英方才不知跑去哪里玩了,一头的汗,持盈便唤了乳母过来,将孩子先递给乳母抱着,自己则抽了帕子给赵英擦汗,赵誉在一旁看着,忽开口问他道,“卢师傅最近都教了些什么,你可都好好学了?”

    赵英一听一下子紧张起来,忙拿眼睛去瞅持盈,往常每每遇到父亲考问功课,持盈都会帮着他抱佛脚,可最近她整日照顾赵蘅,哪里还记得他学了什么。

    见赵英紧张地攥着手,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持盈忙解围道,“对了,方才蘅儿会叫哥哥了,你去逗逗他,看他还肯不肯叫?”

    赵英平日里最不喜欢弟弟,都是被持盈哄着才肯去逗一逗,这会儿却装作欢喜地围着赵蘅转去了,实则一边偷偷打量着父亲的神情。

    赵誉看似板着个脸,其实也不过吓唬吓唬他罢了,可见到持盈也跟着有些紧张的样子,仿佛是怕他继续责问孩子,他便缓了缓神色。

    他在心里面感叹,她可真是,比孩子还经不起吓……

    见风有些大了,怕赵蘅被吹得着凉,持盈便打算带两个孩子回福宁殿,黄平也低声去提醒赵誉,下午在崇政殿还有经筵。

    赵誉微微皱眉,只觉得怎么这么一会儿,就已经要到午时了,他每每到福宁殿来,时间都好似过得比别处要快。

    持盈去看乳母怀里的赵蘅,赵誉便将赵英叫过来,俯身到他耳边低语,持盈也没注意,赵英听完就跑向了一旁了芍药花丛,摘了一朵粉白的芍药下来,等他已经跑到持盈身前了,持盈才见到。

    她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些被惊道了,不可置信的样子,赵英却记着父亲的嘱咐,于是拉了拉持盈的手道,“姑姑你蹲下,这花要簪到你头上才算好。”

    持盈不禁好奇他怎么还知道簪花,可转念又想,寻常有什么节庆筵席,经常会给殿上的大臣们赐花,他一定是见了大臣们簪花才有了此举。

    于是她蹲下了身子,任赵英将那只芍药簪到她的发髻上,可赵英哪里会簪,笨拙地弄了几下,赵誉在一旁看着,生怕他把持盈给戳疼了,好在一旁的宫女忙上前,帮着赵英将那花给插稳了。

    持盈起了身,亭亭立在那里,见赵英盯着自己,便有些羞赧地问道,“好看么?”

    “好看!”赵英仰头欢喜地答,“再没有人能有姑姑好看了!”

    这下子持盈的脸都红了,“你又是从何处听了这些话来……”

    赵英见持盈不信自己,他一向都觉得持盈是天底下最好看的人,也理所应当地觉得所有人都会如此觉得,便对着赵誉道,“爹爹说我说的对不对?”

    赵誉见持盈双颊的彤云都然到了耳边,想着原来她不仅不禁吓,还不禁夸,便答道,“意思虽没有错,可你这话说得太粗浅,回去要好好跟卢师傅讨教,多学些诗文,知不知道?”

    ——

    从前皇后在的时候,赵誉去后宫向来都是去慈元殿,如今皇后薨逝,赵誉再去后宫便只去过韩才人那儿几次。

    宫里的人看着,渐渐的都开始暗中奉迎,这韩才人虽然在后宫的三位嫔妃里的位份是最低的,因皇后薨逝,官家又下旨三年之内后宫无晋封,这也意味着韩才人三年之内都只能屈居于才人之位,可另外那两位贵妃与贤妃,空有尊荣,实则从未获过盛宠。

    大家都清楚官家并非多情之人,从前皇后在官家的心里便只有皇后,如今皇后不在了,韩才人得宠,以后的风光自然不是一时的。

    好在这韩才人性情温和,并不是那会恃宠而骄的,又安静,平日里只在自己所居的凝华殿里,极少出去走动。

    赵誉到凝华殿的时候她正在煮水烹茶,她见赵誉来了笑着道,“官家来得倒巧。”

    赵誉含笑点头,“是巧,看来正好能讨你一盏茶吃。”

    等她将打好的茶捧着递过来,赵誉接过饮了一口后看着她道,“辞月,再过几日就是你父亲的忌辰了吧?”

    韩辞月端着茶盏的手一滞,顿了顿才低声道,“陛下还记得……”

    “自然记得,当初在军中,你父亲他教我行军布阵,教我运筹帷幄,我一直视他如恩师,他人虽去了,言犹在耳,宫里不能私自设忌,可你若有什么供奉之物,都交给黄平,他会安排人出宫去供在你父亲的墓前。”

    韩辞月看着他,目光里有泪光闪动,看着楚楚可怜,她哽咽着道,“谢陛下……”

    赵誉低声道,“你父亲的案子当初是太上皇让国丈查办的,我不能为他翻案,否则就冒犯了上皇,只能做这些聊表心意,却也微不足道,这些年,也让你吃了不少苦。”

    她抬头,泪眼婆娑,说起来韩辞月不算一等一的大美人,要说样貌甚至比不上贵妃和贤妃,可她眉眼温婉柔和,格外惹人生怜。

    她的性子,却并非如长相那般,她是将门之女,曾经也是最要强的。

    当年她待字闺中的时候,赵桢有意在她与孙静仪之间挑一位儿媳,大家也都明白官家的意思,所以即便那时她父亲韩崇久声名赫赫如日中天,也没哪家敢上门去求亲,这便耽搁了下来,等候后来赵桢选定了孙家的女儿,再之后韩家就出了事。

    韩崇久被处死后,韩家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宫中为奴,她从曾经使相家的大小姐沦落成了宫里的粗使婢女,受尽了苦楚,性子也变了。

    “当初朕说的话,依旧算数,你若是……”赵誉缓缓道。

    韩辞月却已经猜到他将要说的话是什么,急切地道,“辞月说过的话也不曾变,这一生辞月都只愿陪在陛下的身边,哪儿也不想去。”

    赵誉想起自己登基后第一次在内香药局见到她时,在他尚未登基前,就打点了内侍省的押班,将她从粗役调到内香药局的清闲差使,既不扎眼又不受累,登基之后他便去见了她,提出可以免去她的奴藉,放她出宫。

    可令赵誉没想到的是,当时韩辞月竟毫不犹豫地拒绝了。

    “那你想要什么,朕尽量替你达成。”当时他问道。

    “只要奴婢说的,陛下做得到,陛下都会答应么?”

    赵誉想了想,点了点头。

    她毫不回避地答,“奴婢想要留在陛下的身边侍奉陛下。”

    她父亲一日不得翻案,她便还是罪臣之女,放出宫了又如何,有再多的钱财,也不过是孑然一身孤独终老。

    见她不愿离宫,赵誉只好作罢,又如她所愿给她赐了红霞帔。

    如今她成了才人,成了世人眼中最受他宠眷的娘子,成了内廷外朝都赶着来奉迎讨好的宫妃,这是天下女子求都求不来的幸运,可韩辞月明白这一切都是因为什么。

    这些都不过是他对韩家的补偿。

    “你没想清楚,朕不逼你,等你想清楚了再来告诉朕也不迟。”赵誉平静地答,又看了看外头的天色,站起身道,“天不早了,朕先走了,你休息吧。”

    没人知道,最受官家宠爱的韩才人,却并未侍过寝。

    韩辞月看着赵誉远去的背影,眼中一片晦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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