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是夜
倘若……当初我没有杀了他爹,她现在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的弟弟,妈妈也许都能活下来,她不会家破人亡,也不会有寻仇路上的坎坷,更不会有九年独自一人的颠沛流离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欠得太多了,早已不知该从何还起。
“良爷,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满穗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进门。
我们走进门内重新坐下,烛光摇曳着,照得她的脸明暗不定,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道歉的话,又好像有点多此一举了,满穗并不需要我一个毫无用处的道歉。偿命的话,我的命,她暂时也不想要。
我眼前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微微眯起双眼直视着我。
少女的目光像猫一样,仿佛可以洞穿人心,我下意识地避开了。
“良爷怎么了?刚刚开始就心不在焉的”她皱眉问道。
“没事……”我摇了摇头,到底没有说出来,这件事,她与我,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释怀吧?
但是欠她的,我总得还的。
满穗抿了抿嘴唇,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却也是将头别了过去,不愿意再看我,大抵是生我的气了。
气氛一度变得沉闷了起来。
“满穗,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会很难吗?”为了打破这个局面,我率先提出了自己这些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刚加入闯军时,几乎每一场我们都吃了败仗,死了很多人,尸横遍野,许多刚认识没几天的兄弟也永远的倒下了。
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新面孔却在不断更替,多半也是只有一面之缘,此后再也不见,我的心也渐渐地麻木了起来,不再与他人建立任何密切的联系。
在这乱世,人命如草芥,我看惯了生死,却也越发担心起了小崽子的安危,所以便时常寻思着这个问题。
少女低头思索了一会,像在回忆着什么,随后才缓缓开口道“跟良爷分开以后,其实跟之前找良爷的日子也大差不差……”
“我一路北上,避着大路,专挑没人的小路走,饿了呢,就着树皮配点草根果腹,渴了呢,就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去河边喝点。实在没有办法,也会去镇子上将良爷给我的碎银换点粮食。”
“那时候北边还挺乱的,吃人的事也不少。”
“一直走了这样几个月有余,后来我找到了以前帮过我的一个烟月楼的姐姐那,她收留了我,让我干些杂活,虽没有工钱,但能吃上饭,在这世道也算得上极好了 ”
“芸姐从小便被卖到烟月楼,见多识广,教了我许多人情世故,也待我不薄,可……”
满穗叹了口气。
她继续说道,“这年头太乱了,贪官污吏数不胜数,芸姐又是烟月楼里最美的女子,有个狗官便看上了芸姐,强夺豪娶她当了小妾,芸姐嫁过去没多久就死了。”
“狗官对外说是染了病,不治身亡,可我跟了芸姐那么多年,又怎么会不清楚芸姐有没有病呢?”
“我本想往上报官,但是转念一想,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估计也没人管这件事情,就算真怪罪下来,也罚不了多重”满穗摇了摇头“这样,不好。”
“所以你……?”我仿佛联想到一种可能性,但又不太确定。
她不会……把那狗官杀了吧?
“所以,我把他杀了。”
“……?”我的瞳孔猛缩,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家有这个能力去完成这种事情。
“良爷不知道吧,在我家乡那边,有一种产自桑树的毒蕈,晒干磨粉后,无色无味,只要吸入一点便可让人产生幻觉,发狂而死。”
说这话的时候,满穗正笑眯眯地盯着我,时不时打量着我身前的茶杯。
我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原来平平无奇的茶水此刻竟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良爷不用怕,茶里没毒,我想杀你还用不着这么麻烦。”她用衣袖捂嘴笑道。
“因为以前跟过一个好心的老厨子一阵子,我的手艺还算不错,姐姐死后我便去了后厨当帮工。”
“我仔细留意,发现那狗官每次来寻欢作乐时,点一个姐姐的频率特别高,于是我就跟那姐姐打好了关系。”
“然后我就等啊等……终于借着一次偶然的机会,趁狗官睡着时将姐姐骗出门外,把毒蕈制成的粉末撒到了他的手帕上。”
“隔天夜里,那狗官就在家里发狂而死了。”
“虽然这种毒蕈杀人的方法几乎检查不出来,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下完毒的那天我也就带着青楼姐姐剩积蓄离开了那里。”
“我一路南下……”说到这,满穗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困了呢,良爷。”
“要不今天就先讲到这,来日方长,剩下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聊了许久,虽然几乎都是满穗一个人在讲话。
“那你先睡吧。”
“良爷呢?”
“我……”
我抬眼看了下船舱,只有一张说不上大的床榻。
“嗯?”
“我还不困。”
满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用猜都知道良爷在想什么,良爷还真是不会撒谎呀 ”
“……”
“我记得良爷不是自己带了草席?你睡门边,咱们隔远一点就行了。”
“要不我还是出去睡吧,在一个房间里面……不太好 ”我摇了摇头
小崽子身上穿得秀丽,大抵是已经嫁人了,我也不好像当初一样与她同处一室。
“算了吧,外面凉 ”
“要不还是……”
还没等我说完,满穗便打断了我,“良爷不会是想半夜偷跑吧?”
“没……”
“那就睡这 ”
“……”
算了……等半夜我再自己出去吧。
满穗见我没有说话,便主动帮我将草席在门口铺好。
“嗯……我算了一下,你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嗯。”
“那现在……嫁人了没。”
尽管心中有所猜测,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满穗先是愣了半晌有余,随后才捂住嘴巴笑了起来“良爷在担心这个呀,还未嫁呢。”
“不是担心……就是随便问问。”
“哦~”
不知是有意无意,她好像刻意将尾音拉长了许多。
“那良爷呢,军中这些年,可有娶妻?”
“没娶,兵荒马乱的,娶了也是跟着受罪。”
“也是。”她又轻笑了一声。
“那良爷早点歇息吧,明天一早,我们便启程去扬州找翠儿和红儿她们,替良爷了了这桩心愿。”
“你也要去?”
“那是自然,我得盯紧良爷,可别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死了。”
“那倒是……不会。”
“嗯~”
满穗掐灭了烛火,船舱内又重新回归一片黑暗。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今天晚上我大抵是横竖睡不着了……为了不吵醒满穗,我一直等了许久才走出去透了口气。
除了船上的一点淡黄的火光,整片江上再没有其他颜色。
百无聊赖,我只能默默地盯着那处火光发呆。
摇曳着的火苗在我的眼中跳动,从军多年,我早已经不再畏惧火光了,如今却又莫名难受了起来。
天启大爆炸之前,世界像场怪诞的梦境,父亲破碎的身体,瞬间炎热的温度,年幼的我拉着父亲仅剩的一部分在街道上矗立着,嘈杂的声音,阵阵耳鸣袭来,血,光,火,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世界上有太多必然的结果,去年的大雨,今年也依旧落下,天灾人祸……也绝非偶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