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踏星来
于旷野中安坐，天穹之下无有声息。
似乎所有的妖邪都有所感应，有什么危机将至，所以早已奔逃。
周然在这山岭旁的旷野已经端坐了五六日，距离最后的时刻，已经算是咫尺。
“没想到如今陪在你身边的竟然是我。”
提着藤条编制的小篮子，黎玖垫了一块小毯子隔绝露水，然后就这样大喇喇地坐在了周然身边。
“为什么是你，你心里没点数吗？”
“是是是，说不定这就是老龙那家伙假公济私，打算将我们一网打尽。”
“荆南和荆北的矛盾有这么不加掩饰，呼之欲出吗？”
“那是，隔了一条江水，已经是风俗完全不同的两个地界了。”
“说起来你就真的一点儿都不怕？”
“我哪里不怕了，我怕得要死好不好。只是我怕的和你想得不太相同，我怕纵使我做了诸般努力，那些神仙仍有后手。我怕哪怕集合左丞相和诸位首座，也不及对方，最后只能连累他人落得败亡的结局。”
“若你说个人的生死，我应当是不怕的。大不了就是脱了这身躯壳，复还原本的世界。最多也就是连魂魄都不能得脱，唯死而已。”
“但是我终究来了一趟，我终究是做了一些事，留下了一些名。哪怕死了，也不会有人彻底忘了我。”
凝视着周然的脸庞，黎玖就这样静静地端详，似乎想从周然的脸上看出这番话的真伪来。但是看了许久，她也找不到什么虚假的地方，只能叹息着摇了摇头，终于放弃。
“这种想法，我是做不到的。”
“我很贪心，我想活着，不单单想着自己活，我想要我亲近的人都活着，和我一样威风凛凛，权势滔天，富贵荣华。”
“无论他人怎么看都好，他们无非是妒忌没有我活得精彩而已。”
“还真是不加节制的贪婪啊。”
笑着叹息黎玖的这毫不遮掩的坦率，周然依旧保持着挺拔的身姿，他对于黎玖这番话虽然不认同，但是也不会否定她。人都应该有自己的活法，毕竟每个人的生命都只有一次。
“我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人之际遇变化纷繁，来来往往，大家都不过暂且同路相伴，谁能陪谁走完这一路呢？”
“你这人···”
算是气急，黎玖终于是拔了几根草屑扔到周然身上，她咬牙切齿，深恨周然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
“呼，说起来你真的有把握吗？左丞相如今在愈州城里，和你一样，那叫一个老神在在，四平八稳。你们是真的一点儿都不担心？”
“有什么好担心的，我们又不是拥有通天彻地之能的神人，再怎么运筹帷幄，也不过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方案罢了。既然已经到达了自己能力的穷尽，那么担忧已然是无用功，反而有害，不如安坐。”
“更何况，我们的能力有限，对方也是一样，若是他们能在我感知到危机的第一时间就把星陨砸下来，我自然无需多想，直接等死就好了。但是他们需要时间，需要寻找方位合适的星辰，又不能虚空造物，这样的神仙又如何让我心神摇动，惴惴不安。那不是杞人忧天吗？”
“你倒是想得开。”
相比周然，黎玖就没有那么轻松，她抬头望着碧空如洗，怎么也想象不出那些神仙是如何做到引动星辰坠落于世的，那究竟是何等的伟力。
“不过这几日我去看我弟弟，却被你家侍女拦住了，这件事你有什么头绪吗？”
抬头仰视了片刻，黎玖忽然想到了自己来此的正事，其他都不论，皇女阻拦她看望她弟弟却是把她真的气到了。说什么复健修养正处于关键处，不能被打扰，把她堵了个严严实实。
“你说你那个侍女不会在我弟弟身上做什么吧？”
“黎青又不是没有自己的意识···就算玉瑛想做些什么，也得他自己同意。”
“他是醒着的？”
眼神一转，黎玖就从周然的回答里琢磨出点猫腻来，她狐疑地盯着眼前依旧平静的周然，再一次上下打量，却终究没能看出什么惶然心虚的神色。
“既然黎青醒着，那就是他自己不想见我咯？养了这么多年的亲弟弟，倒叫你拐跑了，真是世事无常啊。他不是看见你靠近都会惊惧颤抖吗？你是怎么做到的？”
出于对于周然的某种信任，黎玖也就安慰着自己暂且接受了亲弟弟不想见自己的事实，只不过她相当好奇，这位周少侠的魅力究竟是大到了什么程度，才致使自己的亲弟弟宁愿忍耐着那种源自本能的恐惧，也要和他合谋。
“你第一次接触蛊术的时候，害怕过吗？”
“啊，倒也不是没有怕过。”
“那不就得了，那都是一样的道理。恐惧只会被更大的恐惧压倒，你接触蛊术时，无论是对其毒性的畏惧，还是对于其不可控的畏惧，都会被对族里上下的失望的畏惧所压倒，强迫自己接受这份恐惧。”
“诶？黎青连这个都和你说了？”
“确实，假使他不说，我倒真没想到，你会是个人前镇定自若，人后因为接触蛊虫吐了三四天的人。”
“这弟弟不能要了。”
虽然嘴上是这么说，但是听到这些，黎玖的神情倒是安定了许多。她当然也知道周然说起这些不过是在宽慰她，说明醒着的那个确实是她弟弟黎青而已。
“龙首座。”
两人相谈之间，依旧是那身斗笠蓑衣的龙首座已然在侧，他对着周然点点头，算是回应了他的招呼。只不过看见黎玖的时候，周然还是能察觉到龙首座不自觉皱了皱眉。
“你的事都做完了？”
“百姓都已经转移完毕，愈州如今除了我的夜卫和猴叔的人，以及你们这些首座，还有别的人在吗？”
说起这个黎玖倒是怨气深重，虽然这一次遭灾的确实是她的辖区，但是这些老家伙除了自己亲身前来，一个人也不带着实是让她齿冷。万一愈州城有什么变故，她起码得损失一半的属下，这简直就是明着削弱她。
“这是你的职责。”
“我知道。”
这一点当然不用龙首座提醒她，若非愈州是她的辖区，她又怎么会忍痛安排一半夜卫在那里留守。毕竟如果不是左丞相亲身坐镇，她都怀疑龙首座会不会在大阵里做什么手脚。
“龙首座是来维护阵法的？”
“愈州已经大致完善了，左丞相让我告诉你，你的侍女和钦天监测算的一致，自从你在此处待了两日，那星陨就已经开始变向了。”
“是两日后变向的吗？”
“是的。两日。”
似乎明白周然想要问什么，又或者左丞相早有交代，龙首座又重复了一遍变化产生的时间。这无疑说明周然和左丞相想的都是一件事，他们都在推定那些神仙的目的、手段以及施展这种手段所需要的时间。
星陨是可控的，这是如今已然验证了的，那么操控其变向的，究竟是什么呢？
是有人于其上如驾驶舟楫一般，还是说由那些神仙以因果牵引的手段操纵？
假使是驾驶舟楫，那么说明那些神仙是知晓星陨无法杀死周然的，所以重点就是其上操纵的那个人。而且这种方式也能说明，那些神仙不过是躲藏在宇宙之中的某个星球里，他们虽然已经能够在宇宙中生存，却无法再次归来，因为宇宙过于浩瀚广袤，他们只能随着流星群往复。
而另一种的话，就说明那些神仙是飞升之后发现了另一空间，或许真身藏匿或者被困其间，不能逃脱，只能以间接的手段操纵这个星球之上的事情。
周然思虑再三，还是觉得只有真切见到了星陨之后，这一切的答案才能尽数分明。此刻一切不过是他个人的推算而已，而且抛去他自己推算的这两种可能，未尝不会有第三种，第四种。
在这个混乱且糅合的世界观中，恐怕也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周然。”
“怎么了？”
一边布设着阵法，龙首座似乎欲言又止，但是手里忙活了半晌，还是开口了。
“此役，你有把握吗？”
“假使是有人于星陨之上操纵，以其为舟楫横渡环宇，那我只能说半点把握也无。”
“你们或许不清楚九天之上有什么，但是我清楚，那根本不是常人能够生存的地方。哪怕是已经快要触摸彼岸左丞相，也待不了一时三刻。”
“也是，若非如此，怎么能称之为神仙呢。”
“龙首座认为我们会失败？”
“我觉得左丞相能赢。”
并没有直接回答周然的问题，龙首座布设阵法的手完全没有半点动摇，依旧稳定而精准。他的回答确实也是他所想的，他从来都没有对周然有赢的可能抱有半点想法，但是他就是固执地认为左丞相可以赢。
“世上还没有能够难倒左丞相的事情。”
“别问了，这人就是左丞相的死忠。”
黎玖摆摆手，示意周然不要再做无用功了，哪怕他再问一万遍，龙首座也只会回答，左丞相会赢的。
“就跟于歌和苍鹭一个样，他们这种样子我见多了，除非是心中认定的事情被摧毁得一败涂地，否则不可能有什么动摇的。你想从他这里探左丞相的底，不如讨好一下我，还更靠谱一点。”
“你比他还了解左丞相？”
“那倒没有，他们都是跟着左丞相南征北战的老人，我才成为首座多少年啊。左丞相亲自动手的，我是见也没见过呀。”
“那你在说什么胡话。”
“可是左丞相也是三苗人啊。”
“？！”
对于武周朝廷的包容，周然如今倒是有了一个相当深刻的认知了。黎玖说这话的时候，龙首座只是瞥了她一眼，没说什么就继续工作了，显然黎玖说的应该是事实。
能够让三苗出身的人成为武周的丞相，这的确有些出乎了周然的预料，不过这也说明了那位左丞相确实是有些真东西在身上的，远比看上去的那个模样要深邃许多。
“所以你也是裙带关系？”
“你这是什么话！我可是实打实打上了首座之位的，在成为首座之前我可不知道左丞相是三苗人。”
面对周然的调侃，黎玖显然反应过度激烈了，恐怕她自己其实也想过这一点，但是始终没有承认罢了。不过如此，周然大概也能理解为何黎玖都快明着拥兵自重了，武周的这些人还能包容她，甚至还有人在暗地里支持她。
恐怕这些都是出于左丞相的授意，一方面是树立一个有些分量但不至于真的威胁到统治基础的典型，宣扬左丞相的执政观点，另一方面也是将野心者聚拢在一起，既能让他们抱团好掌控，也能让他们自我内讧，不至于彻底做大。
“倒也是，起码三苗的血脉是能打的。”
没有直接戳穿，周然端详了一下黎玖，又回想了一下那个曾与自己交手的战狂姿态，多少还是称赞了一下。
“那是，我们可是有祖先庇佑的。”
虽然很讨厌三苗的那些老古董，但是对于自己的血脉，黎玖依旧是骄傲的。也正是这身血脉，让她能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就跻身伏妖司首座的位置，哪怕有些蒙受左丞相庇护的意思，但是她自己若是达不到罡境巅峰的标准，自然也是不行的。
“快到了啊。”
倏忽起身，周然眺望着依旧毫无变化的苍穹，纵使肉眼无法看到什么东西，那种迫近的危机感已经让他全身上下都做出了临战的反应。
暮色微沉，月如钓钩。
天幕似乎在片刻就被微红的霞光浸染，而后逐渐厚重，转为夜色。
那璀璨的群星却忽然映照天际犹如白昼，那一瞬间的光亮似乎要刺穿一切，周然明白，已经是最后的时刻了。
“走吧，这不是你该呆的地方了。”
推了推还在愣神的黎玖，周然也看向了停下手中事物的龙首座，他对着周然点了点头。
“我去通知左丞相，阵法枢纽在左丞相那里。你···不要死。”
说完这句话，龙首座几乎是硬拖着黎玖离开，虽然黎玖确实还想看一看这场惊世骇俗的大战，但是她也明白自己的水准，现在留在这里，不过是累赘而已。
而等他们走后，周然极目远眺。
那群星无比璀璨的光辉之后，似乎有人踏星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