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回 荣国府除夕二三事
紫鹃平日持身正，此时也无惶恐愧疚，贾母又是极会察言观色的，眼看着没有线索，也只能打消了疑心，吩咐紫鹃起身，又和颜悦色安抚几句，把府里新铸的压岁锞子，赏了一大捧，紫鹃自是一通千恩万谢。正巧，贾瑷除夕不回荣国府，所幸紫鹃就留在黛玉身边不回南边，更讨了贾母放心。
这日清早又有宫里皇后传来旨意，凡京中有诰命者，皆按品服大妆，进宫朝贺，赴元旦宴。贾母被丫鬟们伺候着穿好国公夫人朝服，出则八人大轿，领着贾家东西两府命妇。再由贾族一班子弟充任仪仗，护送着进宫参加大典。
行礼领宴毕回来，紧接着就是贾家京中八房子弟祭祖大典。
男儿祭宗祠，女儿拜影堂。
这钟鸣鼎食之家，簪缨世宦大族，一场祭祖，千人赴约，直办到除夕傍晚时分，这才作罢。
之后荣府女眷辞了尤氏，贾母等一众命妇乘轿出宁府大门，只见整条荣宁街上，东一边列着宁国府的仪仗执事乐器，西一边列着荣国府的仪仗执事乐器，来往行人皆屏退不从此过，奏乐不休。
一时来至荣府，也是大门仪门正堂直开到底。
众妇至荣禧堂前下轿。众人簇拥着贾母入堂内。当地火盆内焚着松柏香、百合草。贾母归了首座，各房头面人物纷纷前来行礼参拜，又是一番寒暄应酬，整府亲眷均绕贾母而来，好一番热闹，贾母召来仆妇，抬来大小数个簸箩，俱是盖着彩绣红布，待宝玉打开一看，里面又是金锞子、银锞子，又是散铜钱、小荷包。只等孙儿孙女们拜一个，贺一句，贾母就赏一个。赏完孙子孙女，又赏丫鬟嬷嬷。
赏完压岁钱，就是阖家晚宴了，众人男东女西归坐，献屠苏酒、合欢汤、吉祥果。府内其余各处佛堂、灶王前，也是焚香上供。
待荣禧堂晚宴毕，外面放了烟花，众人就散了。
贾母回了西边荣庆堂，更了衣，王熙凤召来家养的一班苏州弹词老妪，来陪她老祖宗与姊妹们解闷儿守岁，这苏州弹词，可唱史书，可评演义，可唱神仙，可说市井，可唱闺阁，词类包罗万象，虽是消遣娱乐，却也能帮助深宅大院里的女子们增长见闻。
小戏场上，王熙凤命人挪来数个三牙案桌，自东边碧纱橱近前，横了一道儿，拼出一丈长来，覆上叠麟百瑞桌裙，置了软椅绣墩等坐处，贾母居中而坐，众孙女孙媳左右排开而坐。宝玉黛玉如往年，又是一左一右，傍在他们老祖宗两旁。王熙凤捧来曲目单子，老祖宗点了，方是众孙女儿们点。
听不多一会儿，贾母就悄悄给熙凤唠叨：“这些皱巴巴的老面孔，倒也怪没意思的，等开了春，也该重置一班年轻戏子了，再往后元春省亲，也用得着。”熙凤听了，忙忙记下事来。
场上伶人刚唱完一段小书，依着黛玉而坐的湘云就幽幽叹气，小声嘟囔：“瑷哥哥，宝姐姐，都不在这儿守岁，好没意思。最可气的就是宝姐姐，上次小年宴，推说来不了，这次除夕夜，又回信说元宵节再见，也不知道她在王家怎么样了。”
且说隔壁荣禧堂，王夫人与贾政说起昨儿晚上商量的事儿来，于是夫妇二人又往西边荣庆堂走着，路上王夫人就跟贾政出主意：“依我看，这事儿，就得当着姑娘们的面儿，说给老太太，好教老太太当场做个决断。”
贾政却满心忐忑，推诿道：“夫人去说，不也一样，何必非要把我推在前面？”
王夫人拽着贾政胳膊，心虚道：“你倒说得轻巧，府里上下谁不怕着老太太。”
夫妇二人一路磨磨唧唧，三打退堂鼓，总算勉强进了荣庆堂。二人来至贾母跟前，先是说了几句吉祥话，接着王夫人就退到一边，贾政看着母亲史太君，史太君摆手让贾政别挡她看戏。贾政佯装伤心道：“母亲就这么嫌弃儿子吗，我刚来又要打发我走？”
贾母觉出贾政异样，以她对小儿子贾政的了解，此儿不喜玩笑，脸皮又薄，更不会主动伸手向父母索要眷顾。正待问话，又听政老爷道：“想来是儿大避母，这男女大防，母子之间，也不能例外。”
贾母于是笑道：“小崽子，你一噘嘴，我就知你要放什么屁，有什么事情，不妨直说。”
紧接着老太太就起了身，说道：“咱娘俩，出去再说吧。这里孩子们正乐着呢。”
于是贾政只得依了，一路扶着母亲出门，心中暗叹：“夫人的离间计，怕是用不成了。也对，以母亲的城府，又怎愿在孙女们面前落下口实？”转而又思忖着：“避开孩子们也有好处，说话不用藏着掖着，可大大方方说些更入骨三分的道理，兴许更能说动母亲心思。”
母子二人出了荣庆堂，一路上回廊灯火照着两人缓步而行。
贾政又说道：“如今，元春是咱家的面子，子腾是咱家的里子，这面子里子两样在手，才可保门第无忧。那国字谶，恐对子腾不利。以孩儿看，保王家，就是保咱贾家。如今薛家败了，史家又避嫌自守，贾王两家，全仰赖子腾遮风挡雨，切不可再有闪失。”
贾母于是问：“可是朝堂上有变故？”
贾政回道：“陛下用人不疑，奈何钦天监在御前死咬不放，招引得御史台也弹劾成风，陛下力排众议，把事情压下，依孩儿看，咱们家还是要自觉些，免得等到圣上动手，倒显不出咱们的诚意了。”
贾母点点头，又问：“这是王家小子嘱托你这么说的？还是你自己的意思？”
贾政回道：“王家兄弟只说让宝玉自污，实在不行，就学东府的敬兄弟出家，又说他有那玉，保准跟仙家有缘。”
贾母啐骂道：“呸！都是些只顾他们自个儿的，宝玉才多大个人，就让他出家，还让不让我们婆孙俩活了？”
贾政回道：“孩儿也是舍不得宝玉出家的，但自污怕是躲不过了。”
贾母长叹一声，点头道：“自污，那就自污吧，再多多给买些丫鬟戏子就是，他爱啥，就给他啥，还有浓词艳曲，他最爱这个，以后就好好的让他弄，胭脂水粉管饱，可别让他跟外面那些东西厮混，我怕他染上病，不值当。”
贾政闻言急忙忙劝告贾母：“以后宝玉就是京城第一淫魔，那咱家那些未出阁的女儿，可得远着他点，切不可被宝玉拖累才是，今后咱家可就只能靠女儿家的联姻巩固门第了。”
一语临了，贾母也被感召了心魂，一时心血来潮，就答应着：“看来，也只能这样了。”
于是老太太忽然灵机一动，吩咐道：“学好不容易，学坏一出溜。自污哪里有真污来的更像？咱们贾家人才济济，快去把你哥请来。”
贾政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于是立刻吩咐下人去请。
不一会儿，贾赦就醉醺醺的来至贾母跟前。只听贾母笑着道：“我的好大儿，你今儿气色不错。”贾赦平日里荒淫无度，不得贾母好脸，遇上老母亲对他喜笑颜开，骤然间酒醒了大半，忙问：“母亲找孩儿有何要紧事？”
贾母笑道：“我打算让宝玉挪到你院子里去住，以后跟了你，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贾赦闻此，眼睛瞪得像铜铃，一巴掌扇在自己脸上，自顾道：“咄咄怪事，咄咄怪事，这都梦见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大过年的母亲给我托梦干嘛，难道是……”
贾母抬手就是一巴掌，啐道：“狗东西，喝足了黄汤，就来咒我，看看你脸疼那不疼。”
贾赦摸了摸脸，感觉有点疼，于是更显惊恐：“母亲说什么胡话，那宝玉可是你的心尖尖儿上的宝贝疙瘩，舍得送给我照看，不怕带坏了？”
贾母叹息道：“比不得往日了，朝堂上已经弹劾成风，宝玉前途断绝，还要连累他舅舅，一并挨御史攻讦，如今只能学唐解元自污，指不定哪天还要吃马粪去呢。”贾赦思及自己院里有个马棚，养了几十匹好马，顿时喜的昏了头。
贾赦先是暗赞宝玉好口福，又忍不住得意洋洋，挖苦挖苦老太太：“以前我就说过，历朝历代凡出生有祥瑞的，要么是帝王，要么是反贼。不是咱们这种臣子能受用了的，劝你们别声张，悄悄丢进火炉里化了，你们不仅不听，还到处宣扬，闹得京中无人不知。嘿，如今坏了事儿，栽跟头了吧？不就是想让二房名正言顺掌家嘛，不就是想偏心偏的心安理得嘛。以为是老天爷助着你们，那老天爷能有这好心，为啥不给天家，非得给咱家？咱家配吗？”
贾母听了这些话，不由恼羞成怒，幸得身子骨硬朗，倒是没背过气去，只是脸色很是难看，狠狠道：“你也配看二房的笑话？别以为宝玉没人稀罕，那清虚观、玄真观，各个都眼馋的狠！”
贾赦赶紧服了软，回话道：“让宝玉跟着我，当然没问题。但咱丑话说在前面，一旦住进我那儿，以后名声臭了，可别赖我。”
临了最后决断，贾母却心软起来，闷闷的转身就回了荣庆堂，一言不发。
贾赦贾政站在门口等了好一会儿，见没个动静，于是探头往里面一瞧，就见老母亲竟哭成个泪人，儿媳孙媳连同孙子孙女全都围在跟前哄着。
于是贾政忙把戏班子打发走，同贾赦来至老母近前下跪请罪。不等他俩多话，给宝玉道出实情。贾母就住了哭声，愤然起身叱命俩不孝儿住嘴。旁边的王夫人见这情况，也不敢横生枝节了。
这除夕守岁闹得一地鸡毛，至亥时，贾母托辞岁月不饶人，吩咐熙凤和王夫人伺候她睡下，贾政、宝玉、探春等一众儿孙全都候在堂内一夜，生怕老太太出个好歹，谁曾想老太太一夜辗转反侧，直到寅时，翻个身，给王夫人说了句：“先让我们婆孙过完这年，再看看罢……”
过完年，还要再看看……
王夫人打着盹儿听了这话，差点儿当场栽过去。一时哭笑不得，心道：“凤丫头看人真准，这老太太，还真是‘天上下刀子雨’都拦不住。”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因这一夜守岁，众人精疲力尽，正欲纷纷睡下，宫里宦官又来传旨，凡朝中三品及以上诰命者，参加初一朝贺。
贾母忙又起了身。直到巳时回府，人早就在轿子里歪着睡过去了。依惯例初一还要焚香祭祖，她也没力气动弹了，只能召来鸳鸯一通嘱咐，托人代信给东边宁国府，自个儿奔命似的回了荣府休息。
时过午后，恍恍惚惚，各房儿孙渐渐补足觉，各怀心事起了床榻，梳洗穿戴，用过晌午饭。
荣庆堂碧纱橱内，因黛玉、湘云泡在年味儿里和解了，今早同榻而眠，也难得两人好的像一个人。此时用过饭，互相打扮过，偷偷来至西稍间暖阁门口瞧过老祖宗，转身就见宝玉也悄悄的来了。兄妹三人一路出了堂门，因不知道老祖宗为何而哭，互相商量了半天，也没个结果，不由闷闷不乐。这十几岁的孩子，终究少年心性，隐隐听见远处凤嫂子院里有人点炮仗，于是宝玉说道：“凤姐姐点炮仗点的可好了，比小子们放的还好呢。”于是拉着湘云胳膊，就乐颠颠的找王熙凤去了。
三人进了熙凤小院儿，就见王熙凤带着三岁大的女儿大妞妞在院里点炮仗，周围还站着平儿、丰儿、赵嬷嬷等人，只听那炮仗啪啪乱响，黛玉捂着耳朵吓得一跳一跳，倒是湘云与宝玉，跟着凤嫂子玩的很开心。
黛玉看着那金麒麟，也在阳光底下照的耀眼夺目，不知不觉间，求全之毁又在心里冲撞起来，想着湘云健康活泼，与宝玉都是多么的淘气，想着湘云点炮仗，与凤嫂子和宝玉又是多么的性情相投，原就肝气郁结的人儿，此时不由心里生出孤独乏力来，转身就悄悄回去了。
碧纱橱里，紫鹃正与雪雁坐在靠南窗的罗汉床边绣荷包，见黛玉闷闷的回来了，两丫鬟忙放下针线蓝子，左右围着黛玉而来，雪雁问：“小姐怎么一个人回来了？”紫鹃猜道：“定是宝二爷惹了她不高兴。”
黛玉正羞恼紫鹃怎么如她肚里蛔虫般。
又听紫鹃宽慰道：“姑娘莫非是羡慕她们点炮仗，依我看，这种热闹还是少去凑得为妙。那不合《闺范》，也只是过年疯一疯罢了，并非常常都可行的。”
黛玉听了，仍不如意。
那边熙凤院里，宝玉玩得正憨，转头不见黛玉身影，忙丢下湘云一路寻找，一路来至荣庆堂东边。凑近茜纱窗，果就瞧见黛玉坐在屋内罗汉床上的背影轮廓。
外头宝玉匆匆进了黛玉闺房，就听黛玉倔声倔气道：“你从哪儿来？”
宝玉弱弱回道：“从凤姐姐院里来。”
见黛玉不说话，宝玉又委屈道：“不过是跟他们点个炮仗么，大过年的，难道只许跟你玩，替你解闷儿。”说着，就沿着罗汉床坐在黛玉跟前儿。
黛玉当即起身走开，冷笑道：“大过年的，你去寻开心就是，何必来我这里。”
宝玉正要开口，又听黛玉倔道：“我又没叫你替我解闷儿，或许你从此就不理我了呢。”
黛玉说罢，就将宝玉撂在身后，烦着心，要出门。
宝玉想起瑷兄弟与姊妹们的欢声笑语来，也是半坛子醋味晃荡，于是叫嚷道：“你且站住！我知道姑娘你现在跟我远了，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后就撂开手！”
林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
……
回后注：
原著二十二回
——贾政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