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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5章 真巧啊,扫把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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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烂命」

    “真巧啊,扫把星。”

    ……胡易?

    杨烟以为自己是在做梦,挠了挠耳朵转身继续要睡。

    脸上却迅速被浇了些酒。

    辛辣味道瞬间冲进鼻腔,她猛地坐起了身。

    “谁?”杨烟被呛地咳了又咳,连忙抹了把鼻子。

    面前站着一个黑影。

    借着星光,她抬头望了望。

    是黑沉沉的单薄轮廓,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却能感受到目光中的寒意。

    黑影躬身放下了手中的酒壶。

    许是被浇过酒的缘故,风吹过便浑身泛了冷。

    杨烟不自觉地抱了抱身子。

    但来人却抬手薅了她的衣领,将她揪了起来。

    离得近了,她终于看清了他的面孔。

    “胡……小君?”杨烟醉意正浓,脑袋一片浑噩,还是冲他笑了笑,“你还在啊,还在好啊。”

    糊里糊涂嘟囔起来:“中属土,土克水,留在京城好,定能化险为夷——”

    这话显然刺激到了眼前人。

    一只手掐上了她的喉咙,堵住了后边的话。

    “你不是能掐会算吗?那就,一起死啊!”胡易几乎咆哮着贴近了她。

    杨烟抬手握住了胡易的手,费力想掰开,但他捏得极紧,的确存了掐死她的心思。

    像一只扑出水面的游鱼,她张大嘴,徒劳地喘息。

    在接近窒息时,大脑终于清醒了些。

    胡易怨念的眉眼几乎贴到她的脸上,紧盯着她的挣扎。

    “胡……你……”她才想起来反抗,便蓄力一拳向他胸口挥了过去。

    萧玉何教她的功夫没白教,胡易被她捶了老远,捂着胸口咳嗽起来。

    杨烟扶着腿也在咳着呕,呕出许多酒液,终于从醉酒的幻梦中返醒。

    她拿袖子擦了擦嘴,走到胡易身边。

    “为什么?”

    她抬眼打量着胡易,能依稀看清他还是一身蓝衣,却浑身沾着泥泞,发髻散乱,眉头紧锁,眼眸深陷,唇角已经开裂……

    他的眼中毫无生气,只有死灰无尽地铺陈。

    这还是那个桀骜不驯的少年吗?

    胡易却死死地盯住她,昏暗的光线中形如鬼魅。

    “我说了——若他日成了鬼,会来找你的,扫把星!”

    “我来找你了!”

    他说着又立刻欺身向前,按住杨烟的肩膀,一步步逼着她后退。

    “你还我娘亲!你还我娘亲!”边退边向她低吼。

    “什么?!”杨烟心头一震,顾不得其他,只握住他的胳膊,问,“你娘怎么了?”

    她后退着还在四处搜寻,果然只有胡易一个……

    他母亲出事了?

    “你娘怎么了?”

    “还我娘来!”胡易却只重复着一句话,目眦欲裂,几近崩溃,“还我娘来……还我……”

    他哭了。

    脚下推着杨烟走得更快,不断向栖凤湖湖边逼近。

    杨烟再抬脚时只觉脚下一空。

    胡易却忽然抱紧了她,压着她一起砸进了湖水里。

    水面扑起一阵水花,很快便归于平静。

    -

    不远处,如意哼哼唧唧叫了几声,围着拴着它的树急得瞎转悠。

    一个醉汉提着酒袋哼着小曲从路边经过,瞧见转圈的驴,啐了一声:“蠢驴,拉磨的命!”

    又东倒西歪地走远。

    水面“咕噜”鼓出一圈泡泡。

    杨烟猛地扎出了水面,大口喘息着再从水中拖出胡易的身子,费力划着翻到了岸上。

    看到女子的身影出现,如意才慢慢停了下来。

    杨烟长长抽了一口气,来不及平复又连忙爬起,去拍少年的脸。

    “胡易!”又晃了晃他的肩膀,毫无反应。

    她连忙贴到他的胸口,瞬间焦急,再管不了其他,立刻压头抬下颚,抠出口里泥沙,解了衣服,向他胸口按压起来。

    又捏他的嘴,唇对唇呼了数口气……

    从前府中士兵教她游水,同样教过她救人溺水。

    按了许久少年终于吐出一口气,又呛出数口湖水。

    “你醒了?”杨烟终于笑了起来,抹了把脸上的水渍,始觉四肢发软,瘫在了草地上。

    少年呛完却转过身去,不再跟她对视。

    杨烟抬头望着星星,某颗最亮的,忽然闪烁了下。

    她听见他在窸窸窣窣地系衣服扣子,又狠狠擦了几把嘴。

    杨烟想笑,到底还是个孩子啊。

    “胡易,你娘怎么了?”

    歇了一会儿,她坐了起来,想碰碰他的肩膀,还是不敢,又收回了手。

    胡易的肩膀却渐渐耸动着发起抖来,他慢慢伸手捂住了眼睛。

    却捂不住传来的悲泣声。

    以及某种阴狠的怨怼:

    “我连死都死不了么?”

    “杨烟,你真是我的克星……”

    杨烟鼓起勇气轻晃了下他的肩膀:“你娘她……”

    “她死了。”

    胡易的声音淡淡传来:“拜你所赐。”

    杨烟脑内“轰”地一震。

    ——

    那是四天前的事情。

    胡易带着母亲已赶路到京城南边毗邻州府客栈投宿。

    阳光晴好的清晨,妇人一觉醒来神智突然短暂恢复了清醒。

    记起因她在围场受激发疯病,毁掉儿子功名的事情。

    那是百死不能赎的罪过。

    她叫胡易为她洗面梳头。

    “易儿,这是你爹离开咱们的第几年?”她轻声问。

    “十年了。”胡易仔细地给母亲篦着头发。

    “也是我孩儿受苦的第十年了。”妇人握住了少年的手。

    胡易的手顿了顿,只笑道:“是娘命苦,孩儿有娘,不苦。”

    “你爹从马上摔下来,娘以为再没依靠了。可你才五六岁,就拿棍子挡在那些人面前,不叫他们欺负我。娘就知道,我还有个依仗。”

    妇人眷恋地摩挲着儿子的手:“可,有这样的娘,实在太拖累我儿了。”

    “娘,你没有拖累我,这个世上,我只有你。我只想孝顺好你,没有什么比这个更重要了。没有娘,做到公卿又如何?”

    胡易最怕听母亲说这样的话,像无数个从前一样,连忙宽解。

    母亲清醒时总会拼命道歉,绝食也有,撞墙也有,叫他把她撇下也有,自责自厌自弃,胡易不仅要提防她自伤,还要一遍遍哄她。

    听完这些妇人又笑了,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能依稀窥见未嫁时的迤逦风姿。

    是教坊弹箜篌的乐女,一颦一笑,风韵犹存。

    她的手慢慢松了开,只指点着胡易帮她束了头发,扎了发髻,又插上穆闻潇送的发簪。

    收拾打扮得干干净净,然后叫胡易买些酥饼给她吃。

    “要豆沙儿味道的,甜一些。”她交代,眼中是幸福的憧憬。

    等胡易去客栈前头买吃食时,他只听到院中扑通一声。

    妇人坦坦然然地跳了井。

    离开京城时,杨烟嘱他,不要向西,也不要向北,远离水。

    他虽不信,却也只往南行,避开了河流。

    却还是落得这样的结果。

    ——

    仿佛从杨烟送母亲入围场的那一刻,所有的结局都已注定。

    他的母亲,他的功名,他的人生,什么都没有了。

    埋葬母亲后,胡易将所有书本烧掉,只想去死,但死的时候,还想把那个扫把星带着。

    他又奔波回京城,刚刚入城在湖边喝闷酒时,就看到了抱着酒坛的老熟人。

    连上天都给他送过来了。

    可——

    死都死不了,她真是他的克星。

    胡易讲到最后几乎成了狂笑。

    “杨烟,我不信命。”他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但你却告诉我,这就是我的命,这种烂命,我何必活着……”

    “你说的对,我是个扫把星。”杨烟擦了擦脸上不知泪水还是湖水的东西。

    她想起因她而被屠戮的掩月庵,五十条人命。

    现在又加了一条。

    “我……也不想这样,你可不可以……不要怨恨我?” 她已经哽咽起来, “我也是条烂命。”

    她又絮絮叨叨讲了一通她的遭遇,讲着讲着胡易竟转过身来。

    他们两人,各有各的烂。

    她是常陷于困顿的“盘桓”,只能挣扎于泥潭。

    他是避不了讼诤的“刚陷”,总会遭遇着祸端。

    “胡易,你也是一个人,我也是一个人。”杨烟道,“可一个人也得好好活着,你才十五,路还很长。”

    “你怎么不去死?”胡易突然问,“你为了什么活着?”

    “我……”杨烟愣住了,她为什么不去死?

    “许多人牺牲了自己,要我活着。我为什么要去死?”她竟伸手捋了捋少年湿漉漉贴在脸颊的头发。

    触到他的脸时,胡易颤了颤,撇开头去。

    “你母亲,牺牲了自己,不拖累你,也是要你活着。”

    “你为什么要死啊,胡易?”

    胡易仰面躺着,抬手捂住眼睛:“谁嫌她拖累了?我会长大的,会保护好她,我会有功名,会给她在京城买个小院子,会让她过上好日子,不会让任何人再欺负我们……”

    他声音低哑下去,又变成哭腔。

    一直以来撑着他的那口气破了,他的心彻底烂出个窟窿。

    等他慢慢哭完,一腔痛苦泄了,杨烟才说:

    “胡易,死多简单啊,憋气半盏茶的功夫也就死了,落个水也就死了,挂个白绫也就死了。”

    “你为什么要做这么简单的事情,而不愿意再玩命地折腾折腾活下去?”

    她又拍了拍自己的胸膛,水渍溅了胡易一脸。

    “你瞧我,甭管遇到什么难事,谁来欺负我,谁又离开我了……还是得活着。”

    “哪怕你要掐死我,淹死我,我还是得活着。”

    杨烟想到这码事,威胁他:“我可告诉你啊,你要再图谋杀我,我先把你剁了喂驴。”

    -

    如意支着长耳朵,不小心听到了什么冤孽事,要不是缰绳拉着,驴蹄子早踢过来了。

    瞧瞧说的还是人话么,驴都不带这么叫唤的,谁要吃这个,恶不恶心?

    它“嗯啊”地仰面嚎了几嗓子,又满地乱踢踏了几下。

    满树栖息的小鸟都叽叽喳喳地飞了远。

    胡易不易察觉地竟笑了笑。

    “你看,这就叫‘黔驴技穷’。”杨烟指了指毛驴如意。

    胡易的嘴角迅速落了下去。

    看他似乎好些了,杨烟才站起身拧了拧衣服上的水。

    眼见着湿答答的青衫早已贴了满身,胸前自然也半袒露着显现。

    但她也没空闲管这么多了,反正胡易还是个半大孩子。

    “小胡易,你有地方住吗?不如到我家先住下,换身衣服洗个澡,过几天再筹谋以后的事情?”

    她向他伸出手,真诚发出了邀约。

    胡易却迅速打掉了她的手。

    他坐起身来,扫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把脸转走:“谁要去你家?我自己不能活吗?”

    一贯的傲娇语气。

    杨烟却乐了,这孩子,又活了。

    少年也翻身爬了起来,寻到他的酒壶,提起转身就走,走了两步还是回过头来。

    冷然道:“扫把星,遇着你总没好事儿,后会无期!”

    “等等,我再给你卜一卦。”杨烟试图留一下他,“你去哪儿?”

    “干你何事?不要再卜了,我不想知道。”

    映着闪亮星辰,他眸中竟露出些属于兽类的凶光。

    “死都不怕了,还怕什么?”胡易仰头又灌了自己一口酒,然后将酒壶扔进了湖里。

    他衣裳滴着水,吹着春夜的冷风,身形踽踽地离开了。

    背影消失在湖边渐渐泛起的夜雾中。

    杨烟一直硬撑着的笑也落了回去,她只觉疲惫得紧,只想好好睡一觉。

    想着想着就迈进了水里。

    一个人影出现在湖边的柳树枝丫间。

    瞧着她一步步沉入湖中,又漂浮到水面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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