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4章 他朝或还能并肩同行
「同道」
随着马车的离去,身边草丛里也簌簌响动着,最终归于寂静。
“东宫暗卫一向神出鬼没。”张万宁感叹一句,“太子果真是皇后的心头肉。”
“五十人不止。”杨烟接着说。
“你怎还能知数目?”张万宁诧异追问。
“我熟悉这种感觉,除了那些武功很高深的才觉察不到。”
黑暗里杨烟轻笑一声:“只是很久没感受过了。”
“技能还真多!”张万宁戏谑一嘴,见杨烟还在跪着便扶她起身。
“腿还疼么?我……挺没用的,在他面前,护不了你。”
是真心自责的口吻。
“我没事儿,公子很好,不要自责。”
杨烟拍了拍身上的水渍,但几乎是在地上滚过一圈,衣服已被雨水沾湿了个透,然后低头行了个拱手礼。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公子身在局中,到底不能抗衡伦理纲常。而既生护人之念,于我便是值得。”
杨烟懂他,知他的顾虑和受限,而因这珍贵的“懂得”,张万宁平生第一次觉得有些无地自容。
天地俱暗,只有他手里的羊角灯在照亮脚下一隅,二人都已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
张万宁只听到杨烟低低的声音传来——
“公子,此生缘浅,你我终究不能同道。公子是聪明人,以后离我远些好,免得给自己和家族惹来不必要的祸端。”
说罢她踏着黑暗转头欲走,却被张万宁捉住袖子迅速扯到身边来,一声耳语似惊雷:
“杨烟,你修什么道? 若是清州那位,他朝或还能并肩同行。”
虽然心内早有猜测,杨烟此刻几乎怔住,张万宁是真的向她交了心。
“公子!”杨烟唤了一声,手中立刻被塞了那盏漂亮的羊角灯。
“ 这个拿着,免得看不清路。还有本公子的画——可都得给我好好收着。”
张万宁正色又道:“你我既称知己,便是同道。你当知我,我为家族,但张家更为江南百姓。”
说着他便自顾自地抢前一步离开,摸索着向浮生楼方向返回。
“‘知音者诚希,念子不能别’,我就不说再见了,以后各自前行,只盼他朝同道重逢!”
瑟瑟草浪声中,杨烟执灯长久地目送他的背影。
——
赶着二更城门关闭前杨烟和毛驴如意被张万宁差人送进了虞都城。
而回到闻香轩,杨烟透过敞开的堂屋门,见苏可久守着桌上凉掉的饭菜还在等她。
“大哥!”她回西厢放下灯笼和画轴,又摊开晾好带回的花朵,才转到堂屋跟他打招呼。
苏可久一脸倦意,并不像玩乐郊游一天的尽兴样子。
“你怎么了?”似猜出他有心事,杨烟坐下来问,又迅速扒了几口菜粥。
“该是我问你,又跑哪里去了?怎么弄成这副狼狈样子?”苏可久转头望了她一眼,又将脸别了过去。
“我说了你可别不开心,去了浮生楼踏青——和张万宁。”
杨烟一五一十回答,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湿答答还沾着杂草泥土的长衫,轻轻叹了口气。
得亏外披褙子够宽大,否则胸前早露馅了……
“我有什么资格不开心?”苏可久自嘲地笑了声,伸手夺去杨烟手里的饭碗,“别吃凉的,我给你热热,快去换身衣裳。”
他已用上了晾好的泥炉,迅速拿蒸锅热饭菜去了。
换了月白棉布长衫,杨烟摘了幞头,只用木簪简单挽了发髻,回来继续吃饭。
苏可久坐在对面,盯着她一筷子一筷子夹菜喝粥,神色萧索,却目不转睛。
“哥哥还不去休息么?明儿个不去尚书府了?”杨烟有一搭没一搭地闲问。
“不去了,暂时……避嫌。”
苏可久双手在桌上一握,欲言又止。
杨烟终于从饭菜间抬起了头:“避嫌?”
“吃你的吧,别管那么多。”
他又松开了手,却还是心事重重。
“有事儿就直说啊,你可瞒不了我。”杨烟拿筷子敲了敲碗沿。
“在外筹谋辛苦,回家了总得有个情绪出口。也许我帮不上什么忙,至少能宽解下心情。”
这个“家”字让苏可久眼皮一挑,精神终于放松下来——眼前人就是他的家啊……
低头认真组织了下语句,苏可久才道:
“昨日百官诤谏,今日集体罚俸三个月,赵御史被贬江州宁县九品监察。虽已不是要命的处罚,也算是晏相主政以来言官获罪第一案。”
“这么快!”杨烟一惊,掰着手指头计算,“前后才几天……”
“是。”苏可久笃定地点了点头,“老师亦被牵扯其中,他叫我……避嫌。”
杨烟不说话了,往嘴里迅速塞了几口饭,然后搁下了碗。
“苏可久。”杨烟低着头盯着自己的手指,突然轻声道。
“嗯?”苏可久眼神一怔,对她叫他名字有些意外。
“南方要变天了。”杨烟抬起了头,以极低声音近乎唇语般道。
室外倏然闪过一道强光,紧接着又炸开一个响雷,才歇不久的雨又随吹卷的风淅沥落了下来。
不等苏可久回答,杨烟已飞快奔到院里,边淋着雨收拢晾着的花朵,边向还愣在桌边的苏可久招呼:
“发什么呆!雨朝西边刮得厉害,快拿油布把如意的草盖上!”
转而又抱怨着嘟囔一句:“衣服真是白换了!”
苏可久才似猛然惊醒,却先取了蓑衣披到杨烟身上,才往东北院角驴棚处忙活。
夜雨来得又汹又急,等二人手忙脚乱地收拾完回到堂屋,都淋成了落汤鸡。
杨烟拔下木簪散了头发,随手拿布巾举着双臂擦拭头顶,转身却碰上苏可久似在窥视她的目光。
他迅速涨红了脸,一言不发匆匆出了房门。
她疑惑了一瞬才恍然,低头去看胸前。
刚才浑然不觉,此刻才发现白衫和内里纱布裹胸被淋湿后几乎成了透明……
不止胸的形状,连似初绽海棠般的两朵都清晰地显现出来。
杨烟不知所措起来,像一只刚刚炸开绿毛带刺壳子的毛栗子。内里虽也不是柔软,却对这天光的猛然迸入起了惶恐的战栗。
她竟不是像其他女子一般感受到被“侵犯”的羞涩,而是某种不敢接受他人审视的胆怯。
心底只是浅浅地想要探寻,那自年少就束缚藏起来的,会比其他女子难看吗?
即使心里接受了女子的身份,又如何坦然面对这副皮囊?
杨烟连头发也无心擦了,徒劳地伸手将布巾捂上胸口,恨不得赶紧找个地缝钻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