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呢?” “他吻了我。”
“姓名。”
“忘了。”
“年龄。”
“不记得了。”
“这里是精神病院,老年痴呆请出门左转,谢谢。”江未名低头看着空白的病历簿,头也不抬地冷声说道。
转了转无名指上的银白素戒,对面的黑衣男士,沉默了片刻,轻轻叙述:“不喜欢她的眼睛。”
“因为眼中无我。”
江未名低着头,始终未曾看他,黑色签字笔在纸上沙沙作响,“所以呢?”
“我剜掉了它。”
闻言,江未名抬起头。
对面坐着的男士,五官端正,鼻梁高挺,左眼的眉峰上有一道细长的疤,眼神锐利深邃,给人一种捉摸不透的感觉。
江未名盯着他看,黑色衬衫精致昂贵,举手投足间却不像是个正常人。
没见过这样奇怪的人,江未名问道:“法官怎么说?”
思考了片刻,他开口,“他说我该死。”
放下正在书写的笔,江未名问他:“你怎么说。”
垂眸看着写字台,他神色却有些忧郁,“我说亲爱的法官大人,我发誓我永远爱她,如果我违背誓言的话,请您判处我终身监禁。”
发誓永远爱她,却徒手剜掉了她的眼睛。
以爱之名,增添伤害。
江未名无语道:“人渣。”
“是的。”男子不置可否,“他们也这样说。”
江未名沉默地盯着眼前的凶手看。
他的眼底一片茫然,像雪山,像冰湖,上面覆盖有白雪,清冷而素洁。
他很英俊,长得周正,看着倒不像坏人。
却做出这么狠毒的事。
江未名问他,“尸体呢?”
沉思了三秒,男子答:“躯架在我床下。”
顿了顿,他继续道:“其余的,在垃圾桶里。”
真是有趣,江未名许久没听过这么有意思的故事了,她自始至终神情淡然,如同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在他眼里,江未名没有看到恐惧,害怕,后悔,有的只是漠然。
他的眼里没有愧疚,只是平静。
嘴角扬起一抹浅笑,江未名评价道:“疯子。”
听到这话,他眼底划过一丝惊诧,嘴唇微抿,不理解她说这话的意思,还不明所以的问道:“我么?”
“对。”江未名微笑道:“你伤害她,应该下地狱。”
下地狱还是太轻了,犹是不解气,江未名补充道:“十八层。”
“十八层?”
听到这话,他才直起身子,抬头看她。
江未名素颜,栗色头发随意的低扎在耳后,睫毛很长,弯弯的像羽毛一样。
她的眼睛很漂亮,瞳孔清澈明亮,鼻尖有几颗浅浅的小雀斑,不丑,好看,像是漫天的星。
前倾身子,靠近了她,望着她那双令人沉溺的眼睛,他虔诚问道:“可是,我不明白。”
嘴角随即扬起来,眸底闪过一丝恶劣的光芒,他轻笑,“一个布娃娃而已,为什么要判处我死刑?还要我下十八层地狱?”
布娃娃?
挖眼睛?
耍她?
听见这话,江未名同样也笑了,眼低满是寒意,她直视着他,从容不迫的回道:“下次请剜自己的眼睛、无罪。”
他直视着她,眼中倒映出一个精致漂亮的娃娃,清丽的面容一下子捕捉到他的目光。
他在她漂亮的深灰色的瞳孔里,同样也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那眼中有他,他忽然很开心。
他好像找到了。
失去了很久,很久……很久的礼物。
门从外面被推开,精神病院主治医师叶岭匆忙赶来。
刚才五号楼的一个病人,产生了幻觉,说自己是一片树叶子,站在五楼的栏杆边非要往下跳,小护士力气小拦都拦不住。
像这样的病人,叶岭每天都要处理很多例。
叶岭进来看到有患者来看病,医生座椅上坐着江未名,他无奈的叹了口气,“0738,我说过不准穿我衣服,你拿了药就回去休息。”
“哦哦。”
叶岭一来,几乎是顷刻间,江未名清醒的目光变得混浊,她应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来。
她慢吞吞的脱下白大褂,搭在椅子后背,露出里面的白蓝条纹相间的病号服。
胸前牌子写着:0738江未名。
他抬头看她,不觉惊讶,随后目光沉沉的落在胸牌名字上。
整理了一下被自己弄乱的桌面,江未名还用袖子擦了擦,她将额前碎发绾到耳后,磨磨蹭蹭走到长桌边。
呆滞的看着盒子里放好的两瓶药,江未名眨了眨眼睛,左右晃着脑袋,才缓缓拿起上面放的两瓶药,转身出去。
叶岭穿好白大褂,拿起笔和病号单,低头询问道:“姓名?”
他有点想不起来自己的名字,但他清楚记得江未名刚才说他是疯子。
回忆起她的话,他道:“子疯。”
“江子疯。”
“江子疯先生。”叶岭在病例单姓名一栏写下他的名字,填写好性别,问道:“请问您需要什么服务?”
“办理入住。”
这里是位于汉平市郊外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面积大概有几千平方米,里面住着的要么是有严重精神病的人,要么是有抑郁症的人。
郊外很偏僻,周围除了一条通往市区的泊油路外,再无其他主干道。
之所以选址在郊外,就是为了能有一个安静的环境让病人修养,也避免半夜精神病院里面的吵闹影响周边的市民。
这里一到晚上,只有这家精神病院还亮着灯,并且,院中的大灯会一直亮着,直到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
午饭后这些病人有一个小时自由活动的时间,江未名站在草地上,双手抓着围墙上面的铁栏杆,呆傻的望着院子外面的天空。
她仰起头,阳光照的她轻眯着眼。
她很久都没有出去了。
外面的天空,蔚蓝,辽阔,自由。
是她向往的天空。
墙很高,大概有三米,江未名看着铁丝网,计算着高度。
以她的身高,可能爬不上去,但如果有个人来帮她,或许会容易许多。
她一直想离开,因为她知道,她不能当一辈子的精神病,所以她必须要离开这里。
吃完饭,江未名排队领了药,穿过走廊往回走的时候,在院里那棵葡萄藤下,她看见有人抱着他的猫。
是昨天那个男的。
这时候,院落里传来一群鸟鸣,一群鸟儿成群结队的从院子上面的天空飞过。
每当天空中有飞机的轰鸣,或者是小鸟飞过,精神病院里面的病人,都会抬起头仰望着天空。
江未名站在屋檐下,抬头看着这些鸟,她掰着手指数了数,1、2、3、5、7、8、9、10。
十只鸟啊。
江未名呆呆的看着鸟群,直到小鸟飞的看不见了,她才回过神来。
怔怔的盯着江子疯看。
有人想抢走她的猫。
江未名径直朝他走过去,她瞟了一眼他的胸牌,0739,江子疯。
江子疯抱着她的猫,轻轻抚摸着小猫的柔软毛发,猫仰卧在他怀里,半眯着眼,一副享受的样子。
江未名攥紧了手中的药,目光阴狠,她感觉到了背叛。
那是她的猫,便只能是她的。
猫若背叛了她,她便会扔了它。
“0738。”江子枫看着她,挑起眉,语气温和,关怀问道:“吃药了么?”
每天都有人问她这句话,江未名极度讨厌这句话。
她知道,这里的医生,护士都是坏人,因为每次吃了药以后她的意识就会模糊,困倦想睡。
她不愿轻易被人掌控,所以有偷偷倒药。
“你的猫好白,也好乖。”江子疯顺着猫毛,一脸宠爱道:“很可爱。”
明明是很温柔的话语,但江未名感觉到敌意。
她目光沉沉的盯着这只猫看,这只猫脾气不好,不喜欢除了她以外的人触碰。
上次护士想抱一下猫,结果却被小白又抓又咬。
这里的人都有神经病,就连猫,也有精神病。
奇怪的是,江未名并没有看到他手上有抓痕,小白反而在他怀里一副温温柔柔的样子。
垂下拿药的手,宽大的袖子遮住江未名腕处被猫抓烂撕咬的伤口。
江子疯脸上温柔笑意,小猫在他怀里温顺乖巧,一副父慈子孝的模样。
但是江未名不喜欢他的眼睛,有些狡猾,像只狐狸。
她没再搭理他,转身时冷若寒霜。
她讨厌他,没有理由。
月亮高悬在蓝黑幕布上,天上零零散散有几颗小星星,今夜的精神病院有种不同于往日的宁静。
大片的云彩飘过遮住了下半部分的月尾。
当江未名抬头的时候,便看到江子疯站在窗外看她。
今夜忘记关窗了。
而江子疯看的是,她跪趴在地上,一只手紧紧攥住猫的下肢,另一只手摁着猫的身体。
她正咬着猫的脖子,嘴角有血迹,尖利的牙齿似乎咬伤了猫的喉咙。
猫许是感觉到了疼,在挣扎,尖叫,但四肢瘫软明显没什么力气了。
江子疯庆幸自己来的比较早,猫还没死,他推开门走了进来,半蹲下身子,对她笑了笑:“你饿了?”
江未名愣愣的抬头看他,嘴边沾着猫毛,睫毛上还有红玛瑙般剔透的血珠。
她轻眨着眼睛,不明白的看着他。
“猫很乖,不能吃。”
江子疯抬手认真细致清理掉她嘴角的猫毛,拭掉唇边血迹后,像摸猫一样轻摸她的头,试图安抚她。
江未名松开了一些,小猫立即从她的控制中挣脱,受了惊吓一声声叫着缩瑟在她腿边。
江未名狠狠瞪他,江子疯安抚道:“你看,你要杀它,它还是奔向你。”
江未名垂眸看着依偎在自己腿边的猫,她愣了一下,抬头看他。
眼神变得凌厉,江未名突然朝他扑过去,抓住他的手腕,用力咬他。
尖细的虎牙刺破皮肤,江未名尝到了不同于猫的腥甜的血,那是人血肉的味道。
江子疯依旧是轻轻的抚着她的长发,像摸猫一样,这令江未名感到愤怒。
她咬了一会儿江子疯没什么反应,江未名觉得自己被他戏耍了,松开他的手,又去捉脚边的白猫。
“不可以。”江子疯比她先一步夺过猫,对她摇头,“不能吃。”
那是她的猫。
便只能是她的。
江未名偏过头看他,继续抢猫,对他又抓又咬。
江子疯颇为无奈,想控制住她,但又怕伤害她。
意识到江未名不抢到猫就不罢休,他攥住她的脖子,猛然将她惯在地上,咣当一声,江未名的后脑勺磕在地上。
“我说过,猫很乖,不能吃。为什么就是不听呢?”
床边枕头下藏着一把剪刀,江未名头抵着地面,被他按着不能动。
左手摸进枕头下,江未名抽出剪刀,猛然转身,抵在他心脏,目光阴狠,“想死吗?”
江子疯倾身靠近她,轻笑,“你敢吗?”
敢吗?
当然了,她又不是正常人,有什么不敢做的呢。
“江未名,为什么咬它?”
剪刀扎破衬衣,江未名缓慢道:“它背叛我,它想离开我。”
可我不能没有它。
“不要怕,不要伤害它。”
江子疯哄道:“你看,它在看你,眼睛湿漉漉的,小白没有背叛你,小白很喜欢你。”
小白猫脖子上有血,它可能是感到疼痛,小小的一团缩在床底下,眼泪汪汪的看着他们。
江未名表情迷茫的看着手上的血,她突然明白过来。
她刚才差点就杀死小白了。
她惶恐,她害怕,她后悔。
就像那天晚上的月色一样,它无法控制的倾泻一地,瞬时淹没了她。
江未名有一个秘密,她埋在心里,她谁都不能说。
久而久之,月亮烂在了淤泥,她溺于淖中百年,看不见光亮。
江未名坐在地上,背靠着床边,神情如死灰般阴暗:“我杀过人。”
江子疯好奇道:“你怎么杀他的?”
过去的事,太多太多了,可哪些事,江未名记不得了。
她脑海里只有一些零零点点的记忆,很乱很乱,她理不清,像是碎在海里的玻璃一样,怎么都拼凑不回去。
“拿了一把刀,对着他的心脏,插进去。”
“他的血滴到我手上,是温热的十四度。”
什么人才会十四度啊,这很明显,是尸体吧。
江子疯问她:“然后呢?”
“他吻了我。”
“但我剖开他的胸膛,借着月光,数着他的肋骨。”
“上面没有我的名字。”
“他不爱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