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弄鬼（上）
“二爷，恭喜恭喜！”
三更半夜，街面上万籁俱寂，只有一家酒楼的二楼雅间亮着灯光。
房间里头，王老二和几个帮闲推杯换盏，喜气洋洋。这些人都是街上的泼皮无赖，平常跟在王老二尾巴后头，欺男霸女的破事没少干，狂嫖滥赌也从不缺席，可谓是丰州城的一群知名祸害。
“恭喜二爷，碍事的家伙一死，这王家的大旗，今后得由您来扛着了。您大富大贵，可千万别忘了我们这些弟兄啊。”
“忘不了，忘不了。”
人生头一等的喜事，王老二喝得痛快，苍白的瘦脸上布满病态的红晕。
“那死鬼一走了之，不还剩下一个老婆俩儿子嘛？还要麻烦弟兄们多多帮衬。”
“二爷的意思是……”
“这还不懂？斩草不除根，春风吹又生嘛。”一个帮闲抢白道，“二爷放心，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一定让他们一家四口团团圆圆。”
“去去去，什么刀子？你当我是土匪头子？”
王老二却猛啐了一口，“我也不要你们杀人放火，技术活懂不？比方说，我那嫂子新寡，你们找机会陪她解解寂寞；我那俩侄子生得可爱，人牙子开价估计不低……”
帮闲们当即意会，连连点头。
笑声再起，觥筹交错，王老二眼睛却一眯，盯住了桌上一个人。
“管家，你不太乐呵啊。”
那人正是今日迎门的管家，闻言连勉强一笑。
“没有，没有。”
“呵呵，平日请你你都不来，如今终于肯来了，却还是装模作样。怎么，你还念着那个死鬼啊？”
“不是，二少爷。”
管家擦着汗，脑海中莫名想到了今日那两個大闹王家丧礼的家伙，以及他们“托梦”之类的鬼话。
“我是寻思着，大少爷毕竟昨天才刚走，人死有灵，有些事，还是别急着商量……”
“我还以为管家是想鬼，原来是怕鬼啊。”
“哈哈哈！”
“二爷放心。”有帮凶趁机献媚，“活人岂会怕死鬼？鬼真敢来，用不着您辛苦，弟弟我替您料理。”
“咱们足足七个大老爷们，一人一泡热尿，浇得那野鬼魂飞魄散……”
王老二哈哈大笑，众人纷纷附和。
可笑着笑着，帮闲们一个个闭上了嘴巴，只剩下王二一道笑声回响在房间里。
笑声渐低渐止，王二迎着一张张发白的脸庞，表情不解。
“二爷，窗户……”
有人颤巍巍抬起指头。
王二扭过头，瞳孔微微一缩。
纸窗上……赫然印着一道人影！
人影动也不动一下，轮廓扭曲而僵硬。薄薄的窗纸被夜风重重拍打，簌簌颤响，这影子也跟着晃动闪烁，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纸而出。
“他娘的，哪儿来的混账，打扰爷爷酒兴。爷爷打断他的腿！”
王二一向不信鬼神，眼下喝得醉醺醺的，脑子虽慢，戾气却足，想都没想就喝骂了出来。
无人应和。
半晌，有人从嗓子眼里挤出几个字，“二爷，咱，咱这是在二楼……”
“……”
王二跟被当头浇了一盆冷水似的，一下子醒了酒，一股寒气顺着脊梁骨直窜上脑门。
他死死盯着人影，吞了口唾沫，“二楼，二楼……看来是个上屋揭瓦的飞贼，乍一瞧还挺唬人的。呵呵，真以为能吓唬到爷爷？哪位弟兄去给这小贼一番教训？”
鸦雀无声。
刚才还一个个猛拍胸脯的无赖现如今缩头缩脑，跟一群被剪掉了舌头的家雀似的。
“我来！”
忽然一声断喝，是刚刚那个放出豪言“活人岂怕死鬼”的无赖。这人倒真有几分胆气，他仰头猛灌了一大口酒，泛红的眼光狠辣十足。
“小小毛贼，装神弄鬼。喜欢吊着？我这就上楼顶，让他吊到死！”
无赖起身离座，扭头冲出屋门，噔噔噔几声楼梯响。
“好，咱们静候老三的佳音！”
王老二直起上半身，众多目光一致投向影子。无赖们的声音不算小，飞贼听了却一动不动，一时间屋内只剩下沉默而沉重的呼吸。
时间点滴流淌。
影子毫无变化，王老二脸色越看越难看。
终于，有人怯生生开口：“老三不会被鬼……”
“少胡扯！他肯定是找借口逃了。哼，算我看错了人，没想到他胆子这么小。”
王二嗓音尖利，额头挂满冷汗，心理压力显然已经大到了一定程度。他抓起酒壶猛地掷到了窗户上，飞洒四溅的烈酒打湿了窗纸。
“我照照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王二神色癫狂，拽起烛台投了过去。
忽然间，一股狂风撕碎了窗纸，裹来迷眼的烟尘。没等窗外景象清晰，狂风将屋内的灯火尽数吹灭，众人被黏稠的黑暗裹了个严实！
“阴风！这是阴风！”
“真的是鬼！”
桌椅一连串乱响，不知打翻了多少锅碗瓢盆，惊呼声此起彼伏。这关头，倒还是管家沉得住气：
“大家别慌！聚到一起阳气重，鬼不敢进来的！”
又是一阵喧哗吵闹，众人总算是聚成了一团，肩膀挨着肩膀，汗臭混着酒臭。
“唉，什么味儿？”
“谁把酒洒我鞋上了……娘的，不是酒！”
“都别吵，先点灯。”
王二定了定神，往地上胡乱摸索着，满手沾了不知灯油酒水还是别的什么液体。
话音刚落，嗤一声轻响。
一点灯火亮起，笼在纸灯笼里头，投下惨白的冷光，照得一张张脸庞半明半暗，满屋子影影绰绰。
“哪儿来的灯笼……”
王老二没多想，第一时间望向窗户。
幸好，窗外空空如也，只有天上一颗灰蒙蒙的毛月亮。
“可算走了。”
王老二长舒一口气，四下环顾，“没有怂货被吓跑吧？老三没了，还剩下六个人。一，二，四，五，六……好，都是讲义气的好弟兄……”
话音戛然而止。
六个？
他好像，没有算上自己……
众人僵硬扭头，目光一致投向提灯笼的那个“人”。
灯光晦暗，照出了披散的乱发，毫无血色的惨白下巴，以及……衣布上一个大大的“寿”字！
寿衣？！
“阿弟~”
幽幽一道呼唤。
“啊啊啊啊啊啊啊！”
紧绷的情绪仿佛断掉的琴弦，众人彻底崩溃，屁滚尿流奔向屋门。木质屋门直接被撞了个稀巴烂，一只只鞋底踩过碎木头，一个个无赖争先恐后，唯恐落在后头。
混乱中，不知谁重重推搡了王老二一把，他一个趔趄扑倒在地上，磕得头破血流，几片木屑深深扎破了膝盖。
“拉我一把！弟兄们拉我一把！”
王老二顾不上疼痛，朝着远去的狐朋狗友们徒劳伸出一只手掌，可哪里有人肯回头？
“阿弟~”
“阿弟~”
灯笼一点点飘向王老二。
呼唤声敲打着王老二的耳膜，他裤裆一湿，手脚倒腾着拼命往后爬，“寿”字在他眼帘中不断放大。
“阿兄，我的亲阿兄。”
王二涕泗横流，不停磕着响头，鼻涕眼泪甩得到处都是。
“求求你别来找我了，你安心去吧，嫂子侄子我肯定替你好好照顾……”
身影无动于衷，伴着一股冷风，“王大少爷”缓缓伏腰垂首，冰凉的发丝搔着王老二的后脖梗，难以言说的恐惧感浇透了王老二的心头。
“阿弟~为何害我？”
王老二咚咚咚磕头，言语混乱，只是些“饶了我”“血浓于水”之类的废话。
“为何害我？！”
嗓音忽地拔高，充满了刻骨的怨愤，刀子似的往王老二心头一扎。
“我没害你……真不是我！”
王老二带着哭腔，
“阿兄怨不得旁人，是伱亵渎神使，才遭了天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