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七颗枣
酉时,沈邑和沈老夫人回府了。
马夫前来牵马,沈邑率先下了马,抬头看了眼沈府的匾额。
这一趟远门,对外说是去为沈府祈福,其实,他们是去给恪芝和阿钰祈福去了,她们娘俩走了好几年了,但她们一直都活在他们心里。
沈邑侧身,余光瞄见马车那儿,拢了拢衣袖,朝马车走去。
春姨将踩脚的凳放好,撩开绸帘:“老夫人,沈府到了。”
“母亲,您慢点。”沈邑递过手,让沈老夫人搭着他的胳膊下了马车。
“没事,你母亲我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春姨立马递上玉拐。
沈老夫人手握着玉拐,看着沈邑,笑着说:“不看到阿祈成婚,我啊,死不瞑目。”
“母亲。”沈邑拧着眉。
沈老夫人仍笑着:“没事,我都活到这么一把岁数了,说说无妨,人呐,从生的那一刻起,就注定了死亡。”
她望向沈府的匾额,如今沈府已走上正轨,也不用她再出面了,一切都有沈府的当家主爷撑着。
等到她闭上眼了,她就能去见她的儿媳恪芝了,给她好好赔个罪,也可以再见见她的嫡孙女阿钰啊。
府里的下人来将马车后厢的行李有序地搬回府。
听着动静,樊姨娘拉着乐漪来迎接老爷和老夫人。
“老爷,老夫人,你们回来了。”樊姨娘脸上堆着笑意,无视老夫人冷冰冰的眼神,松开乐漪的手,将乐漪往老夫人跟前搡。
“乐漪,快叫人啊,你这几日,不一直嚷嚷着想念祖母和父亲吗?”说着,樊姨娘推了推乐漪的肩膀,“怎么见着他们了,倒不说话了?”
乐漪顿在原地,怯怯地往沈邑身边钻,她害怕祖母,她知道,祖母不喜欢她和阿娘。
见状,沈邑将乐漪抱起来,伸手刮了刮她的鼻子,宠溺地看着她:“这几天,在家有没有乖乖听你阿娘的话?”
樊姨娘眼神温柔:“乐漪,你阿爹和你说话呢,快,告诉你阿爹,这几天,你有多想他。”
乐漪害羞了,不说话,一把抱住沈邑,脑袋埋在沈邑的脖颈处。
沈邑笑着,手摸着她的后脑勺。
沈老夫人不想看了,轻咳了一声:“我先进去了。”
樊姨娘见春姨扶着沈老夫人上台阶,忙上前,想搀扶沈老夫人,示一下好,却被沈老夫人不动声色地拂开。
樊姨娘只得讪讪地收回手,轻扯了扯嘴角。
沈邑腾出手,轻拍了拍樊姨娘的肩膀:“之莲,你别放在心上,你知道母亲是这个脾气的。”
樊姨娘点头,轻应了一声。
沈老夫人的脾气,她怎么会不知道,她从一进沈府那天起,沈老夫人就没给过她一个好脸色。
她知道,她是嫌弃她低贱的出身,她一个乐坊女子,哪能比得上名门望族的奚恪芝啊,可惜啊,她最得意的儿媳妇,已经死了。
樊姨娘紧紧盯着沈老夫人的背影,眸色收紧。
她已经派人秘密去查阿钰的消息了,若是快,三天她就可以知道,世上究竟还有没有阿钰这么一个人。
进了屋,下人泡好了茶,来为老爷和老夫人接风洗尘。
沈邑抱着乐漪坐在上座,又喊来人,去唤沈歌钦和沈珂祈。
樊姨娘眼珠子滴溜溜地转,主动来给他们沏茶。
樊姨娘偷瞄了一眼闭眸养神的老夫人,揭开茶盖,将热茶倒了进去,随后盖上茶盖,找时机说话。
“阿祈呢?”沈老夫人问道。
“我让人去喊他们了。”沈邑答道。
樊姨娘又给沈邑倒了杯茶,找准时机,说道:“老夫人,老爷,他们怕是累着了,去雪月楼那么大一个场子,精力消耗大。”
说完,樊姨娘佯装惊讶:“我不该说的,”她看向沈邑,“老爷,您别怪他们,他们也是觉得好玩才去的吧,我一知道这件事,就想劝他们的,但老爷您知道的,我只是一个妾室,他们怎么会把我放在眼里呢。”
沈老夫人睁开眼,定定看着她,她入府这么些年了,她玩什么把戏,她能看不出来?只是懒得戳穿她罢了。
她说得半真半假,但有一点可以知道,阿祈和沈歌钦应是真的去了雪月楼了,樊之莲不会无中生有。
她不在意樊之莲怎么添油加醋,她只关心,她的嫡长孙阿祈。
阿祈是沈府的嫡子,一言一行都要注意着,不能让别人抓到沈府的把柄。
正说话间,沈珂祈来了。
沈老夫人本冷着脸,一看到沈珂祈,嘴角忽地扬起,笑着冲沈珂祈招手:“阿祈。”
几日不见,她总觉着阿祈又长高了。
沈珂祈上前行礼:“祖母,父亲。”
沈老夫人笑着侃他:“阿祈,你再长高,就顶到沈府的房梁了啊。”
沈邑沉着脸,将怀里睡着的乐漪交给樊姨娘,让她先带着乐漪下去。
樊姨娘点头,轻拍着哄着乐漪先出去了。
须臾,沈邑重重拍了拍桌子,大声道:“你和沈歌钦去哪儿了?”说着,抬头看着沈珂祈,瞪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这几日我和你祖母不在府,你们就胡来?”
沈老夫人抿着唇,想劝一劝。
“母亲,我在教训我的儿子,望你不要插手,你越护着他,他就越由着自己性子。”
沈邑都这么说了,沈老夫人也不好开口了。
“你怎么不说话?”沈邑冲沈珂祈吼道。
“我在听父亲您说教。”沈珂祈语气很淡。
“你瞧瞧,爹和你说话……”
“父亲,你和祖母一路舟车劳顿,一定乏累,还是先休息,等休息好了,要打要骂,也不迟。”
“你以为你说几句好听的,我就会纵容你了吗?”沈邑不依不饶,“沈歌钦呢?”
“这事和她无关。”
这话一出,沈邑更生气了。
石豆站在沈珂祈身边,不由偷瞥老爷的脸色,老爷气得脸颊都在微抖,他真害怕老爷气到极致,就在这么多人面前对公子动手。
沈邑手紧攥成拳头,一脸愠怒:“你们真去了雪月楼?”
沈珂祈抬眸:“是。”
“你看看,还说得脸不红心不跳的!沈歌钦不懂,你一个沈府嫡子还不懂吗?雪月楼是什么地方!那是你能去的地方吗?”
“怎么?父亲是怕我从雪月楼带回一位姑娘?”沈珂祈顺着他的说,挑了些他最不爱听的,“父亲放心,我和父亲您不一样。”
一句话,将沈邑的话噎了回去。
沈邑知道,他这好儿子,是在用樊之莲堵他的话呢,毕竟樊之莲出身乐坊,是他将樊之莲带了回来,还有了乐漪。
这件事,他无话可说。
“祖母,父亲,没事我就先回去了,你们也好好休息。”
说完,沈珂祈径自出了屋。
刚迈出屋子,余光就瞄见了站在屋外的樊姨娘。
方才那些话,她都听见了,还听得很清楚。
樊姨娘见沈珂祈走远了,立马将怀里的乐漪交给思思,忙追上去。
刚绕过一圆形拱门,樊姨娘就喊他:“珂祈!”
沈珂祈顿住脚步,石豆差点撞上公子的后背,摸了摸额头,转过身就看见笑得让人发怵的樊姨娘。
樊姨娘和公子不合,这是全府上下都知道的事。
樊姨娘突然喊住公子,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珂祈,方才的话,我都听见了,”樊姨娘装模作样地关切道,“你父亲这么说你,也是为你好,你是沈府的嫡子,他心里对你的期望很高,你……”
“这里没别人,不用惺惺作态,”沈珂祈看向她,“你想说什么。”
樊姨娘尴尬地笑着:“珂祈,虽然我只是姨娘,但我真的没有坏心啊,你是老爷的嫡子,我敬老爷,当然心里也顾着你的,”她环顾四周,小声道,“别人都称歌钦为一声小姐,但我们心里清楚,她和你阿姐到底是不一样的,她只是个外亲。”
听樊姨娘这么说阿钦小姐,石豆听着不舒服。
“你身为沈府嫡子,到底和她不能走得太近,以免有人说闲话,你看,今儿个不就有闲话了吗。”
“是啊,有的人,长了舌头,成了长舌妇。”沈珂祈定定地瞧着她。
樊姨娘脸色一瞬难看,他这话,明显是冲着她的。
他和沈歌钦去雪月楼,本就没想藏着掖着,府里消息灵通,下人一定是全部知道了。
祖母和父亲刚回府,凳子还没坐热,就知道了他和沈歌钦去雪月楼的消息,一定是有人在他们面前说出来了。
下人不敢当出头鸟,怕这火烧起来烧到自己的身上,全府上下,巴不得他们受罚的人,只有樊之莲了。
“珂祈啊。”樊姨娘掩住她眸中的慌张,刚想开口就被他截住了话头。
“你就安分过你的日子,别再想着法子去害人,”沈珂祈语调骤地一冷,眸子半眯,“我不像她,心里有善,哪怕你处处针对,她仍对乐漪好。”
“你最好别忘了,乐漪是她救下的,不是她,你现在还能好好站在父亲面前倒茶吗?”沈珂祈说道。
樊姨娘僵着脖子,紧抿着唇。
“你再动她,我不能保证我会做出什么,”沈珂祈冷冷地看着她,“你要是还想看着乐漪好好长大,就安分的。做你的沈府姨娘。”
樊姨娘忽地紧张起来:“你敢对我的乐漪做什么?乐漪她可是你的妹妹。”
“只是同父异母的妹妹。”
“那乐漪也是你的妹妹!”樊姨娘绞着手,根本没有底气。
“那又如何。”
“沈歌钦她才是外亲,她如何和乐漪比。”
“在我的心里,她就是我的家人,是我心里该在乎的人。”
樊姨娘被他的眼神吓到了,结巴道:“乐漪是你的妹妹,你不会……”
“再动她,你可以试试。”说完,转身离开,徒留樊姨娘呆在原地。
半晌,思思抱着乐漪寻过来,乐漪小姐醒了就四处找樊姨娘,她哄不住,只得抱着乐漪小姐来找樊姨娘。
“阿娘。”
一听到乐漪的声音,樊姨娘提着的心才松了下来,换上一张笑脸:“乐漪。”
樊姨娘手轻摸着乐漪的脸蛋,但脑子不受控制地去想沈珂祈方才的话。
沈珂祈自小性子就孤僻,难相处。
她入了沈府后,一开始还想着和他弄好关系,毕竟在沈府抬头不见低头见,谁知,他性子难捉摸,根本不给她靠近,她只得作罢。
看他刚才的神情,她是真的害怕,害怕他对她的乐漪动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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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要下山了。
梧桐坐在屋门前,手执着一根细木枝,勾勒着她的影子。
一听见脚步声,梧桐眼忽地冒光,丢下手中的细木枝:“小……”刚出声,就看见了公子和石豆,忙将一声小姐吞了回去,急忙改口,“公子。”
沈珂祈看向紧闭的屋门:“沈歌钦呢?”
梧桐眼珠子不停地转,佯装镇定:“小姐乏了,睡下了。”
怕公子不信,梧桐又补上一句:“小姐晚膳也不用了,她不饿。”
石豆偷瞥一眼梧桐,眼睛猛眨个不停,手指微蜷,整个人僵站着,一看就不对劲。
沈珂祈直接掠过梧桐,往屋门走去。
梧桐忙追上去,拦在公子面前:“公子,小姐真的睡下了。”
沈珂祈凝眸盯着梧桐,梧桐眼神躲闪,声音都小了:“小姐睡下了……”
“我再问一次,她在哪儿?”
梧桐不敢再迎上公子的目光,吞吞吐吐:“公子,小姐她。”
沈珂祈一把拂开梧桐,直接推开门,迈了进去,床榻上的薄被叠得整齐,屋里空荡荡的,根本没她的身影。
梧桐双手绞在一起,这事儿根本瞒不住公子。
见状,石豆上前,用胳膊肘轻碰了碰梧桐的胳膊:“梧桐,快说啊,小姐到底去哪儿了?”
沈珂祈紧咬着腮帮子,瞧梧桐支支吾吾的样子,他就知道,她去雪月楼了。
不让她去,她偏去。
皎皎已经死了,她就算去了,也于事无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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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月楼的门前,被大雨冲刷的一干二净。
鸨母挥着扇,将聚在门口窃窃私语的姑娘们轰走:“不去伺候人,站在门口嚼舌根子,挡我生意是吗?”
姑娘们一下就散了。
鸨母往门口瞧了一眼,这小姐已经在门口站了一炷香的时间了,她认得她,她昨儿来过她这雪月楼,指名皎皎给他们弹曲子。
鸨母身边的小厮开口:“薇阿嬷,要不要我把她赶走?”这人进进出出的,她站在这儿挡财啊。
“闹大了没好处。”鸨母攥着羽扇,昨夜才闹出了人命,今儿就要消停点。
“随她去。”鸨母发话了。她是名府的小姐,犯不着和她起了冲突。
方才她已经和她说得清清楚楚,雪月楼从没有皎皎这一号人,皎皎的卖身契在她的手里,她说没有皎皎这个人,那就是没有。
是她拧,非不听。
鸨母扯了扯嘴角,转身,一眼就瞧见了在大堂的韦彦枝,眉头一皱:“晦气。”
在她雪月楼做事,空有一副漂亮的皮囊可不够,不够机灵,不够谄媚,还一股子傲气,怎么能干好这份差?
小厮小声道:“鸨母,要让她回后院吗?”
“一个干杂活的小丫头,又一身傲骨,和她的好姐妹皎皎一个样,不听话,”鸨母轻啧了一声,“让她下去,一副哭相,让贵客瞧着都心烦。”
小厮应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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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沈歌钦失了魂似的走在街头,手中还攥着锦袋,这里面的银子,她本是要给皎皎赎身的。
可惜,用不到了。
两名穿着褴褛衣衫的小孩惦记沈歌钦手里的锦袋,跟了她一路了。
找着机会,一个小孩佯装冲上去摔了一跤,沈歌钦正准备上前询问,身后就跑来一个小孩抢走了她手里的锦袋。
她还没反应过来,抢走她锦袋的小孩拉起地上的小孩一下就跑出了她的视线,往一个巷子里跑去。
这种事在长街时有发生,周遭的人漠视这一切。
沈歌钦回过神,盯着空荡荡的手,脑海里忽地闪出皎皎的脸,那是……她给皎皎赎身的银子。
沈歌钦蓦地往他们跑的方向追去,追到了一条长巷。
里头很黑,根本看不见尽头。
沈歌钦迈出的步子倏忽往后一退,她怕。
但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那是给皎皎赎身的银子,哪怕不能替皎皎赎身了,也不能让别人抢去了。
沈歌钦壮着胆子,往前走,一步,两步,三步……
须臾,身后突然响起匆匆的脚步声,沈歌钦吓得心脏都要停了。
沈珂祈忽地攥住她的手腕,见她挣扎,猛地发力,将她拉入自己的怀里。
“是我。”他出声。
沈歌钦一听见他的声音,悬着的心忽地落下了。
她脸埋在他的胸口,呼吸急促:“我以为,是王仄……”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一想到王仄,她就觉得她的脖子被掐得喘不过气来了。
沈珂祈紧紧抱着她,憋了一肚子要说叨她的话,此刻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的手掌心覆在她的背上,柔声道:“别怕,我在。”
这一句,让她觉得无比安心。
“王仄永远不可能再来伤害你了,”顿了顿,他开口,“他死了。”
“他,死了?”沈歌钦脸色微变。
沈珂祈下巴轻蹭过她的额角的发丝:“世上再无王仄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