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第二十六颗枣
夜深了,雪月楼有人死了。
纵身一跃的身影把一守夜的小厮吓坏了,连滚带爬去找鸨母。
被鸨母身边的小厮拦下,并让人捂住了他的嘴,将他带下去,免得叨扰了留宿在雪月楼的客人。
周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鸨母握紧羽扇,披了一件薄衫赶过来,眼神犀利,将一圈人都扫了一遍,开口:“今夜这事,谁要大嘴巴子说出去了,就不是赏谁一大嘴巴子的事儿了。”
话落,鸨母身旁的小厮会意,立即从身侧摸出一柄小巧的刀。
一瞧见刀,所有人噤声,免得惹祸上身。
鸨母跟在小厮后头,来到雪月楼门前,瞧见地上的那一抹身影,嫌弃地用扇子挡住半张脸,她怕看久了,夜里噩梦缠身。
从雪月楼的顶楼跳下来,不死倒奇怪了。
“不守本分,死了都没地去,”说完,转身看向凑热闹的姑娘,正好给她们立立威,“看见了吗?这就是不听话的后果,死了都没法子入土为安,我雪月楼不养闲人,也不葬不知天高地厚寻死的人。”
“以后要死,也另找个地儿去死,别生前死后都赖在我这雪月楼了。”
鸨母定定地盯着姑娘们,看着她们怯怯后退的模样,继续说:“当然了,跟着我,你们就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要是命好些呐,让名府的老爷公子瞧上了,指不定还能去大户人家做个妾室,一辈子吃喝不愁。”
说完,鸨母将她们轰散。
该说的都说了,多说无益,人死了也没什么看头了,热闹也凑够了。
此时,打更的更夫途经门口,被地上的人吓得连连后退。
鸨母给小厮递眼色,小厮会意,立即上前,给更夫塞了银子,让他闭紧他的嘴巴,还拿出刀在他眼前晃了晃,想活命就闭嘴。
见更夫点头,小厮随即将他轰走。
待更夫走远,小厮折回。
“一个更夫,还能掀起什么风浪?”鸨母丝毫不慌。
顷刻,鸨母扬了扬下巴,命小厮将这晦气的人拉到城外黄山扔了,再找人将这地打扫干净,别脏了她雪月楼的门前地,不然明天雪月楼还怎么开门迎客啊。
鸨母走了几步,又回头往外瞧了一眼,挥了挥羽扇,不由叹息一声。
在雪月楼这地方待久了,她都分不清她这声叹息是真情还是假意了。
本还想培养她成为雪月楼的第一乐妓呢,毕竟偌大雪月楼就她一人能弹得一手好琵琶,不成想,还没给她挣银子了,就死了,还把晦气留在这儿。
“赶紧的,处理干净。”说完,鸨母朝地上啐了一口口水。
小厮听命,迅速拿来竹席,将死了的人随意一裹,抬走了。
半晌,小厮喊来三两个打杂的丫鬟,让她们将这里弄干净,别耽误雪月楼明天开门做生意。
三个人从后门绕过来,一人拿着扫帚,一人提着一大桶水,还有一人手攥着抹布。
一人将一桶水奋力往地上一浇,另一个拿着扫帚就去扫。
拿着抹布的人站在远处,半天不动。
拿着扫帚的人开口了:“韦彦枝,别想着偷懒,快点,过来帮忙,别想害我们被骂。”
又提来一桶水的人,瞧了一眼面无表情的韦彦枝,给开口的人使眼色:“雪月楼里就她和韦彦枝最要好了,如今她死了,世上为她哭的人,恐怕就她一个了。”
拿扫帚的人口无遮拦:“人死了就是死了,难不成还能活过来?”
“少说点。”
“你看看韦彦枝这个样子,她要难过就去躲着难过,只是别害我们受罚,”她继续说,“她放着好好日子不过,非得死,要是我能不做杂活,我怎么样都行……况且她还会弹琵琶,要是我有这才艺,我早……”
“哎哎,你少说几句吧。”
那人偏说,继续戳韦彦枝的心窝子:“估摸着时辰啊,这会儿她已经躺在荒山野岭了,到时被饿狼吃的连骨头渣都不剩。”
“别说了。”劝说的那人声音小,但韦彦枝听见了,她说,少说点,给自己积点口德。
那人哼了一声,将扫帚丢在地上:“我活得这么辛苦,三更半夜还要被一个死人拖累,”说完,看向韦彦枝,语气很冲,“这交给你了,打扫干净,别害我被罚,这样你也算替你那好姐妹皎皎料理她的身后事了。”
说完,转身朝后门走去,边走边放松肩膀,自顾自说:“要死也不死远一点,死了还得连累她半夜起来打扫。”
人都走了,只剩韦彦枝一个人。
周遭安静得很,她却好像听见了一曲琵琶音。
须臾,韦彦枝攥着抹布走到那残剩的血迹前,缓缓蹲下身,用抹布狠狠擦拭着,抹布都被不平的地勾出丝了,仍是擦不干净地上的血迹。
她越用力地用抹布擦着地,眼泪就不争气地落下来。
她们约好了的,要一起离开这令人作呕的雪月楼,去一个没人认识她们的地方,开个小摊,挣点小钱,过自由的日子。
“你说话不算数。”韦彦枝轻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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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云乌压压卷成一片,要下雨了。
石豆一大早出门给公子采购竹笔,就听见赶早的摊贩间传消息。
虞城都传开了,雪月楼死了一名乐妓。
那名乐妓一袭海棠红的衣衫被鲜血染得鲜红,死了,怀里还死死抱着一断成两截的琵琶。
越传越离谱,有人传,那乐妓的肚子上插着一半截的琵琶,肠子都被扯出来了。
反正,惨不忍睹。
有人说,抱着断成两截的琵琶会变成恶鬼,满身是血,怎么洗都洗不干净,连地府都进不去。
还有人说,入了这一行,收尸的人都嫌她们脏,不愿收尸,到了地府,连阎王爷都嫌脏,不收她们。
说什么的都有。
石豆听得心里咯噔一下,他立马跑回府,要将这个消息告诉公子。
石豆急忙跑进院子,急得喊:“公子,公子!”
事出紧急,石豆连门都忘了敲,连礼都忘了行。
沈珂祈作画的手没停,抬眸瞧了一眼大口喘气的石豆:“慌慌张张的,出事了?”
“出,出事了。”石豆狠咽了一口口水。
沈珂祈握着竹笔的手一顿,心中有不好的预感。
“雪月楼死人了,”石豆不知从哪里说起,“好像是……皎皎姑娘?”
说起琵琶,他第一个想到的人,就是皎皎姑娘。
石豆支支吾吾,他也是听别人说的,也许有误呢。
石豆自己打自己的嘴巴:“我这臭嘴,不会说话。”一大清早的,他这不是在咒皎皎姑娘吗?
“公子,这传言传得可能不对,我再去打听打听。”
“不用了。”沈珂祈喊住他,将笔搁在笔架上。
昨儿去雪月楼,他问过,雪月楼里能弹琵琶的人,而且能弹得一手好琵琶的人,只有一个人。
石豆神情悲伤,不由吸了吸鼻子,明明昨天还见过的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就没了?
沉默片刻,沈珂祈朝屋外走去,石豆一反应过来,急忙追出去。
“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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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里,沈歌钦坐在梳妆镜前。
她思来想去一整晚,还是想替皎皎赎身。
她不是救世主,但她想救一个皎皎。
沈歌钦从木屉里拿出一个大锦袋,这个锦袋里装着她这么多年攒下的银子。
梧桐端了一盆水进屋,一眼就看见了小姐手中的锦袋,这是小姐这么多年自己攒下的钱财。
梧桐心里不妙,将水盆搁在桌上,小碎步跑过来:“小姐,你这是干什么呀。”
“梧桐,我要去一趟雪月楼。”
“雪月楼?”梧桐疑惑,昨儿不是才去过吗?
“小姐,你还要去雪月楼听曲啊?”梧桐想了想,“那还是找公子一块去吧。”
沈歌钦蓦地拉住梧桐的手:“这件事,不能让他知道,”说完,沈歌钦将锦袋藏起来,“你留在府里,我一个人去。”
“啊?”梧桐还没反应过来,小姐就走了。
沈歌钦迈出屋子,还没走几步,就撞上了来她院里的沈珂祈。
梧桐紧跟了出去,一瞧见沈珂祈,忙刹住了步子:“公子。”
沈珂祈横在沈歌钦面前,仔细地打量着她。
“急着去哪儿?”沈珂祈眉心微动,一眼就识穿了她的心思。
一大早,慌忙要出门,他就猜到了,她要去雪月楼。
沈歌钦佯装镇定,但微蜷的手出卖了她,她手紧紧抵住藏在她身上的锦袋上,呼吸很重:“我,我去东市。”
沈珂祈看着她,头发凌乱,发髻上连簪花都没戴一个,身上的衣服都没换,眼睑下的黑眼圈深得比他的墨水黑还深。
“稳住气息,别着急,好好编。”沈珂祈语气温柔。
梧桐站在远处,都能感受到公子身上的温柔气息了。
公子怎么突然性情大变了?明明以前恨不得和小姐碰不着面的。
沈歌钦手心覆着锦袋在的地方,解释道:“这是我自己攒下的,不是沈府的银子。”
她怕他误会。
他不说话。
沈歌钦深吸口气,实话实话:“其实,我要去雪月楼,替皎皎赎身。”
她想了一晚上,她睡不着,她做不到视而不见。
在皎皎的身上,她看到了自己的影子,渴望被救赎。
她很幸运,第一次呼喊,她就遇到了沈珂祈,是他救了她。
皎皎在雪月楼待了这么久,她一定也呼喊了很多次,只是,她没有那么幸运。
沈珂祈沉默着,他就知道,她这么着急,是去替皎皎赎身。
“不用去了,”沈珂祈缓缓开口,“她已经自由了。”
世上再也没有能困住她的地方了。
沈歌钦抬眸,“为什么?”
听到他这句话,她心里就有答案了,但她还是想多问一句。
“她死了。”沈珂祈声音很轻。
他不能骗她,纸包不住火,她总会知道的,与其让她从别人那儿听见,还不如他告诉她。
沈珂祈拉住沈歌钦:“别去了。”
沈歌钦眸中泛着泪光,她的那一曲都透露着她要离开,难道就是以这种方式离开吗?
“我去看看。”
“沈歌钦。”沈珂祈喊她。
她是昨夜死的,一个乐妓,死在了雪月楼门前,那鸨母会允许她一个乐妓坏了雪月楼的风水吗?一定早早就将她的尸体处理了。
现在去,于事无补。
沈歌钦垂眸,最后,她连一个皎皎都没救下。
“今天,祖母和父亲就会回来了。”沈珂祈沉声道。
别人和她,他只会顾着她,他的心没那么大,装不下太多人,也没有那么大的本事,能救那么多人。
他只能,尽全力,护着她。
门外,樊姨娘背抵着院墙,脸上的神色让人琢磨不清。
她今早过来,是来替乐漪送她亲手叠的彩纸给沈歌钦的,她来,是不想让她的乐漪失望,才不是来感谢她在危急时刻护住了她的乐漪。
没想到,这一来,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沈府的嫡子和一个外亲小姐竟然去了雪月楼?传出去,真是让人笑掉大牙!
她拼命要逃离的地方,他们竟还花银子去?
可笑,可笑至极!
樊姨娘看着木托盘上的彩纸,她觉得她这样的行为也是可笑!
等沈老夫人和老爷回来,她就将这件事告诉他们。
沈老夫人不是厌恶她出身低贱吗?那就让她知道,她最宠的嫡长子,也是个爱寻欢作乐的人。
樊姨娘手拿着一空了的木托盘回屋。
刚迈进屋,乐漪就小跑过来,笑得很甜:“阿娘,你见着阿钦姐姐了吗?”
樊姨娘蹲下身,轻摸了摸乐漪的小脸蛋:“嗯,”说着,将空了的木托盘给她瞧,“你看,你的彩纸都没了。”
乐漪丝毫不怀疑樊姨娘的话:“阿娘,阿钦姐姐喜欢乐漪给她的彩纸吗?”
“她啊,”樊姨娘顿了顿,“不喜欢。”
乐漪笑容一滞:“为什么?是乐漪的彩纸不好看吗?”说着,就想去找阿钦姐姐。
樊姨娘一把拉住乐漪:“乐漪,你去哪儿?”
“我要去找阿钦姐姐,我要去问她,乐漪的彩纸是不是做得不好。”
“不许去!”樊姨娘一开口,就觉得自己的口气重了,一瞬变脸,笑起来,将乐漪揽入自己的怀里。
“乐漪,你为什么要去找她?”樊姨娘抱住她,“你要记住,她只是个外亲,她不是你的阿姐,你要找的人,应该是沈府的嫡小姐才对,她才是你的阿姐。”
乐漪眨巴着眼睛:“可是我都没有见过她啊?我从小到大见到的阿姐只有阿钦姐姐一个人啊。”
一句话,忽地点醒了樊之莲。
樊之莲眯了眯眼,仔细想来,她进沈府后,一直都没看到沈府的嫡小姐阿钰啊,她真在外养病,也不至于这么多年都不回来一趟吧。
就连奚恪芝的葬礼,沈府的嫡女都不回来守灵。
这么多年,光听着她的名字,光听着沈老夫人和老爷提起,也没见着人,到底是生还是……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