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苏合拉
第二天，秋明宸在走访所有奴隶市场仍一无所获后，终于选择去“罗华”。
“什么是‘罗华’？”梦落问。
“去了就知道了。”秋明宸侧过脸来，他的脸逆着光，好像永远不会被骄阳焐热，“里面很乱，跟紧我。”
梦落知道秋明宸说完这句话，又要施术封闭她的意识。
她赶紧跳起来往后躲。
秋明宸像拎小鸡一样，一把将她拎住，然后“唰”地一下，她又没有知觉了。
后来梦落才知道，所谓的“罗华”，就是一个奴隶角斗场。
虽然华胥国从通历三百四十年起，就大范围取消了角斗场，但西晔城远在边陲，仍保留了很多野蛮风俗。
那次，秋明宸在里面逗留得格外久，“罗华”是华胥最大的一个奴隶角斗场，关押的奴隶实在是太多了。
限制人感官的术法都有一定的存续时间，数个时辰后，梦落身上的“障”术逐渐散去，她的知觉在渐渐恢复。
首先恢复的是听觉，然后是视觉。
模模糊糊中，她看到秋明宸好像在转动手腕，想再给她补上一记。
之前还迷糊着的梦落，突然一个激灵，她捂住头，可怜巴巴地说：“不要了不要了……我被封了知觉，看不见路，撞墙角好几回了……现在头好痛。”
“……”秋明宸狐疑地看着她。
“就让我看一看吧，我不会怕的。”梦落缩着脖子，捂住头的手又紧了紧。
她说的是真话，有秋明宸在身边，她怎么会怕呢。当初在圜狱里，她那么重的酷刑都扛过来了，还有什么可怕的？
大约是所有仓库都已经全部检查完成，秋明宸破天荒地松了口。
“好吧，如果怕了，就跟我说。”他蹙着眉头，指尖一点梦落的额头，给她彻底解了“障”，说道：“我们从那边出去。”
他把梦落的手攥得很紧，因为这里到处是拥挤的人群。
人头攒动，狂热地涌向一个个新开的赛台，人们重重叠叠地围着，不知道在看什么，耳边充斥着西荒语言的高声叫喊。
他拉着她穿过前面一排看座，直接往后区的出口那边走。
他们走到了最大的一个露天赛场的前面，梦落才终于看清楚，让看台上那些人如痴如狂的究竟是什么景象。——
虽然是冬季，但阳光看起来是滚烫的，粗砺的沙地上被镀上一层金黄。
赛场上，三十几个赤膊的奴隶少年，正进行着一场殊死搏斗。
他们拿着刀、剑、长鞭，时而两两对决，时而又混战成一团，刀刀见血，招招拼命。
因为他们这一场，是“罗华”中最精彩的一种表演形式，叫做“死亡之子”。
三十多个的少年，只有一个最后能活下来。他们一般都是光夷奴，因为价格比较低廉，交易法令也很宽松。
有不断倒下出局的孩子、满地抽搐……如果十秒内站不起来，就将会被当做死尸用稻草一裹运走。
每倒地一个，赛场上就会有涌起一片欢呼。庄家们算计着各自的筹码，老板们也靠少年的死亡赚得盆满钵满。
梦落看到一个劳工拉了三四具尸体，从她身侧路过，干草缝中汩汩涌动出鲜血，喷溅到她脸上。
她惊了一惊，那时候，梦落开始觉得之前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能挺过自己身上伤痛的人，未必能看得了旁人的苦难。
他们……还没有死吧？
可是就这样拖走，就算现在没有死……拖也拖死了呀……
突然间，血淋淋的草堆中伸出一只手，在胡乱地抓扯，那苍白的手抓到了梦落面前。
秋明宸出手护住了她。
“他……他还没死……”梦落看到草缝中，露出的那双眼睛，如同躲在山林间缝隙中的受伤的小兽，那目光中饱含着对生的渴望，以及对生的绝望。
秋明宸没有回头，而是拉着她向前走，淡淡地说：
“对于他们而言，残废的奴隶，已经没有价值了。”
那一刻，梦落发觉自己是一个软弱的人，她对这些景象只能单纯地悲伤、恐惧与同情，而无法付出任何实际的行动。
她心虚地避开了那个草缝中的目光，就那样看着那个还剩一口气的少年被拉往焚烧炉。
她想起当初自己从圜狱被拉往焚塔的时候，也只剩最后那一口气。
但是她后来抓住了秋明宸的手，而那个少年，临死前想抓的，是她的手——一双没有任何力量的手。
以前秋明宸跟她说过，一个人只有拥有保护别人的力量时，才有资格对那个人施以同情。
那么很显然，她连同情的资格都没有，她只能感到悲伤和恐惧。
她的身旁是来来回回拉送奴隶死尸的劳工，前方是一个尸骸满地的焚烧炉，人们对于这景象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她觉得这个角斗场就是一座巨大的坟场，这些人的欢呼声就像哭坟声一样喧嚷，而那些走道上的精致石刻，就像肃穆的巫祭在超度亡魂。
整个场馆都是灰扑扑的。
正当她这么想的时候，突然，有个清越的声音响起，好像发出了她心底的声音：“哎呀！别让他们这么死下去了！”
她穿着白金相间的淡黄底色裙裾，拼命朝赛场的裁判摇着手，头戴的珠环叮当作响，打在栏杆上。
梦落看到的，竟然是昨夜的那个龙族少女。
“翎儿，不要胡闹。”她身边有个年轻男子，银甲佩剑，发色也是红褐色。
那应该就是她口中的“哥哥”，朝云世子龙煌夜。他的身旁，有一大堆龙族的侍卫。
东海那么远，龙族……为什么会来到西晔城呢？
难道他们来做的事，和秋明宸是一样的？
梦落看着秋明宸露出了一个警觉的眼神。
“我买了！我买下他们行不行！让他们不要再打了！”龙煌翎看着赛场上的少年一个个死去，急得跺脚。
“你用不了那么多侍卫。”她哥哥拉住她，两方争论了一会儿后，他松口道：“好吧，许你买一个。”
从通历四百六十年起，朝云国全面废除了奴隶制度，奴隶少年若是被龙煌氏买走，能当个侍卫也不错。
梦落这么想着，又看向赛场那边。
呀——！
眼见着现在赛场上，只剩最后三个少年了，一个很高大，另一个皮肤黝黑，最后一个身材适中，他身上的血是三个人中最多的，满身血污，五官完全被血模糊住。
“那是苏合拉啊！”——“苏合拉”在西荒语里是“豹子”的意思。
“哦哦！是苏合拉，今天又破纪录了？”
听说，那个只有十四岁的少年，是“罗华”角斗场的神话。
一个原本短命的赛奴，应该从生到死都不会有名字，但他被所有人称为“豹子”，常来这里的看客都认识他。
自他八岁被卖到“罗华”，一直活到了现在，以前能活这么久的少年赛奴，从来没有过。
他们说，他曾经徒手打死过一只纯黑色的豹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