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火图腾
方丈院内。
“昨日县令大人所说之事,师弟怎么看?”
怀明方丈喝了一口茶后,捻起了胸前的佛珠。
“边疆无战事,寺里本就免了兵役,只是去年遭了洪水,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想来今年的劳役是要服的。”监院顿了顿,叹了口气,道:“今年怕财政还是不会给拨款。”
“怀清,我这有些积蓄,寺里缺的,都拿去填补,我请你做这个监院,已是劳烦你,凡事有困难就与我来说。”
怀明方丈起身,拉开了柜子的抽屉,又从中拿出了一个小木盒,塞给怀清。
“师兄。”
见怀清不肯接,怀明开口道:“我已知道你拿了自己的积蓄添补了许多。”
“我唯一的愿望,便是守住这个寺,守好底下的弟子们。无论今后他们留在寺内,还是四海为家,明居寺永远都要在。”
毁佛的事,不能再出现。
怀明方丈转身给监院添了茶,问道:“今年的户税、地税还上调吗?”
“听说是不调了。”监院双手捧着茶杯,贴着外围取暖。
“寺里都是男子,山下百姓家家户户还有妇孺儿童,若是家中男丁服了兵役,日子更是艰难。等役事分配下来,你、怀兴、怀盛留下,十二岁以下的弟子也留下,其他人都随我下山。”
怀兴是寺内的典座总管、怀盛乃是寮元总管,加上一个监院,维持着寺内的基本事务。如此,怀明方丈也可放心。
“师兄,你风寒未愈,我带他们去吧。”
“寺内大小事都是你操劳着,你都顺手了,我这把老骨头不减当年,你就放心吧。”
怀明方丈已至花甲之年。
自三千年前妖族和鬼族被天界和佛界联手镇压后,被迫归降,妖族在各自领地安分守己,鬼族则是几乎被灭,当时剩余的大多数野鬼则被带到阴间服刑,现下十八层地狱里的狱卒多半是当时的野鬼们。
前朝初期,妖族经过两千年的休养生息,尝试转变对付天界和佛界的手段,他们开始学习人界的知识、文化、习俗、制度、礼仪等,暗中替换朝廷里的重要官员,蛊惑人间皇帝,搅得人世不安,继而达到扰乱天佛两界的目的。
一阴一阳之谓道。
万物皆有阴阳,善恶从不曾分开。
若说漫天诸佛只为引人向善,普度众生。
那妖鬼在世则是无尽地撕开恶之口,让三界不宁。
当恶赤裸裸地施加在世人身上时,世人就变成了神佛需要去怜悯去保护的存在;而当恶在世人的心底滋生开来时,世人就成了刺向神佛的一把剑。
世间最高的是权力,最能鼓动人心的是利益。
五百年前,前朝的朝堂之上几乎被妖族换血,他们极力推崇佛教,打压道教,尤其是那些擅长捉妖的术士。他们还蛊惑皇帝,将佛视为世间最能笼络民心的手段。于是朝廷免了寺庙的徭役赋税,连简单的劳役、杂役也不需出力,还给了和尚最优渥的待遇,这使得百姓为了逃避徭役,纷纷剃发出家,还有些富户地主与寺院签订协议,为逃避赋税,与一些道貌岸然的伪和尚勾结,将自己的田地纳入寺院之中,转手给和尚们送上婢女仆人。此举撼动国本,扰乱民生。
不久,沉重的徭役赋税终是压垮了百姓身上最后的希望,在妖族的煽动之下,四处爆发了自发性的毁佛灭佛行为,大量佛寺被毁,佛像金身被砸得粉碎,藏经阁中的经书也被付之一炬。
事已至此,天界虽不敢贸然出手,也必须尽快想办法解决。
因此,天界派了许多天官下凡,投胎成人,匡扶社稷,扶大厦之将倾。
三十六天将、六十甲子神、天罡地煞星中有许多天官都奉命去了凡间,他们在朝为官,在野为士,不断进行游说,与妖族斗智斗勇,重新摆正了佛教的地位。
虽然妖界阴魂不散,但毕竟并未直接针对百姓,天界也不可直接与妖界宣战,主动打破近两千多年的平衡。
之后,寺庙僧人除了兵役之外,其余与百姓相同,甚至每年减少财政拨付,提倡他们多去出坡劳作,自给自足。
明居寺当年也差点遭此劫难,幸而当时方丈是智元大师,他从不因为朝廷的优待而置身事外,反而用尽一切力量帮助海州的百姓,除了寺内必要支出之外,他带领僧人主动下山服徭役,开垦了分到的良田,种出的粮食、瓜果蔬菜也分给山下村镇的百姓。若是遇到灾年、荒年,他更是在山下施米、施粥。
官府里的那些贪官,他们尽管觉得此举让他们丢脸,但因那时僧人的地位,也不敢和寺里过不去。
千百年来,明居寺从未改变寺规,寺里一切为简,每日所食之粮皆出自院内和尚之手,连僧衣僧鞋,也都是代代传下来的剪裁缝制之法。
监院见方丈已决议如此,也不再多言,“那这寿平施主。”
方丈笑了笑,“寿平小施主与我寺有缘,我带着他一起去。”
皓月当空,子时过半,寿平轻掩了门,翻墙下山。
斜对面的寝屋中,常予的耳朵动了动,睁开了眼。
明觉城外有一条凌江,一直往东与东海相连,这条江又成了护城河,江上有一座石拱桥连着两岸,城门上是一座观江阁,历来此地易守难攻。
“小狐狸,刚才我在街上就看见你了,你怎么来海州了?”
观江阁上,两人分站左右,离了五米远。
“哎,不对,我闻到了黄鱼的味道,你怎么转性吃鱼了。”寿平忙靠近沐心,围着他闻着味道。“这么重的酒味?你这一杯倒的酒量还喝这么多?”
沐心大袖一挥,飞身上阁顶。他俯视着底下的寿平道:“几日不见,你竟成了和尚。这几日怕是荤腥都不得沾吧,怎得落魄至此呀。”
寿平一身的僧衣,除了那扎在脑后的马尾,活脱脱的和尚模样。
“狐狸,别废话了,你怎么来海州了,碧水山出了什么事,要你这个狐族二把手离开京城,亲自来找我一个小兵。”寿平双手交叉抱于胸前,倚着城墙,抬头注视着沐心。
“碧水山没事,找的也不是你,我只是,想见一个人了。”
这狐狸今晚醉了,还醉得不轻。
“那你见到了吗?”寿平轻跃上阁顶,站在了沐心身旁。
“见到了,但又没见到,那不是他,不是。” 沐心转过身来,看着寿平的眼睛问:“你呢,那是他吗?青铜镜中的真是你想找的人吗?”
寿平双手交叉抱于胸前道:“狐狸,人呀,最是善变的,生长环境不同自然不一样,你初见我时,我难道是现在这模样心性?”
“哼,你可不一直是这模样,这么不要脸,还化作少年装嫩,哼…”
额,狐狸,我在给你讲大道理,你在纠结什么点?
寿平施法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换上了一身玄衣,还是一头高挑的马尾。
这是他在妖族的模样。
“狐狸,青铜镜的事,我得谢谢你,没有你,我不可能这么快找到他。”
寿平双手扣住沐心的肩膀道:“我知你心中一直记着那个人,还在他身上刻下了狐族的印记,即便没有那青铜镜,你也能找到他。所以这句谢谢我是发自真心。”
见沐心还是那迷茫的模样,寿平又道;“我也知你并不开心。你找了他几世,即便都找到了,但我还是能感觉得出来,你的心里,一直不快乐。”
许是终于有人替他说出了心中的感受,听到这句话,沐心苦笑了一声。
他分得清,每一世,就是分得太清,他从来没有忘记三百年前的那个人。
“狐狸,你醉了,但醉了更好。我问你,你心里念着的,是曾经的时光,还是那个已经远去的人本身。”
见沐心正要开口,寿平又立即阻止道:“不要马上回答,狐狸。你给自己一段时间,静一静,想一想,你心里念的是什么。于我而言,曾经赠我糕饼的是他,与我并肩捉鬼的是他,对我大声呵斥的是他,不懂变通的是他,乃至对我拔剑相向的亦是他。无论是什么时候的他,都是我心里的他。”
寿平抬头望着那轮圆月,轻声道:“我从始至终只要他。”
“哎,小狐狸,你不是人,这世间情爱,你还不懂,来,快现出原形来我怀里,我给你梳梳毛,安慰你的心灵,别提多舒服了。”
“哎,你别走呀。”
沐心头也不回的飞走了,半道又用千里传音给寿平留了一句。
“你也不是人,只是个半人。”
嘿,这狐狸。好心劝他,还骂人。
寿平转身与沐心反方向飞回明觉山。
吴府,苍竹斋内。
崔兮化成一缕清烟穿过门缝,在窗前现出人身。
他朝着床轻吹一口气,床榻上的人沉沉入睡。
犹豫再三,他还是伸手撩开了淡青色的帷幔,坐在床侧,看着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庞,五官深邃、朗目疏眉。
他将被子一角掀起,伸手从少年的脖子处轻轻拉开领口,右边锁骨上,隐约可以见一处青色的火图腾。
崔兮抚摸着那个印记,图腾好似感应到他,渐渐变成深红色,连着床上的人都在梦中冷哼了一声,想必右肩已是灼烧般生疼。
那是他亲手刻下的,是他去找他的印记,也是他能轻易找到他的原因。
寿平说得对,他得静下来好好问自己。
好好想一想,自己到底在思念什么?
心,怎么就痛了三百多年。
明居寺,西院寝屋。
“你回来了?”
寿平刚翻身进院,就看见常予立在院中等着他。
他什么时候知道他走的?
“倒是常予师父,怎么还不睡,寺规不是写着戌时就寝?”寿平背着手,大摇大摆地走近常予。
幸好已经恢复少年身,真是没料到常予还没睡,不仅没睡,还在等他。
“噢,我知道了,常予师父定是怕我睡不好,想来看看我,才不是想趁着我睡着后来偷看我的睡颜。”
才两日,寿平就开始变得厚脸皮了。
常予不动声色,只静静地开口道:“你没事就好,晚上山林有野兽出没,若是碰到妖族一类,则凶多吉少。”
“那你也不跟来,万一真是碰上了野兽,我不早没命了。”寿平开始蹬鼻子上脸。
“你这轻功,想必逃跑是够用了。明日卯时起,不可误。”常予说完,转身回屋。
“好的,常予师傅。”
寿平笑了笑,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