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荆轲刺秦,咸阳宫上万古殇
咸阳宫,天下第一宫。
东起咸阳,西至雍城,离宫别馆二百七十,覆压三百余里,高宫峨殿,隔离天日,而以咸阳宫为龙首,镇据八百里秦川腹地。
殿顶如山,翘檐欲飞,赤柱擎天,画廊回环。
宫殿之间,更坐落有无数楼阁,岿然矗立,紧密相挨。楼阁之间,又飞架避雨长廊,纵横交叉,上下相错,如同天宫之走廊,仙人之过道,云气渺渺。
东宫日出西宫雨。
一日之内,一宫之间,气候不齐。
几乎每一座阁楼之中,都有无数年轻貌美的女子——
有郑国少女,着一袭如火绯衣,打开银色妆镜,明星荧荧,以柳炭勾画黛眉,以胭脂涂润红唇……
有卫国舞姬,着一袭宫纱长裙,翩跹而起,载歌载舞,曼妙轻盈若蝶舞花海,将思念寄与明月……
有赵国乐女,抚一把桐木古筝,纤纤十指,皎若玉笋,大弦清扬若山泉漱玉,小弦清脆似珠落银盘……
有魏国妃嫔,捧一卷竹简手书,一滴滴香泪,尽打湿在古朽的墨迹上,故国良人皆已不再,空余断肠……每一栋阁楼,每一扇窗口,每一种悲欢离合。
或为故国而伤感,终日以泪掩面。
或渴望秦王宠幸,不断苦练化妆、舞蹈、奏乐、歌唱之技艺。
一扇花梨木镂花窗下,一名妃子正拿着一根枯枝,黯然神伤,香泪盈盈。
她娇嫩若羊脂玉的手指中,是一根焦枯、黝黑、其貌不扬的干枯树枝。
一滴滴香泪,划过她脸颊,牵挂于唇角下,若樱桃凝露。
“清扬夫人,您怎么又哭了?”
一名宫娥看到妃子落泪,立即低着头走到了她的近前,取出丝帕,轻轻地为她拭去了眼角的泪珠。
宫娥心疼地道:“这只是一根很普通的树枝而已,您何必为此落泪呢?”
清扬夫人凝望着手中枯枝,眼瞳深邃剔透如冰晶,然而眼神哀伤无光,仿佛一双于长夜后熄灭的宫灯,只剩下一片苍白、疏离与冷漠。
“花虽凋零,枯枝不老,今夕何夕,良人何在?”
宫娥轻轻握住了清扬夫人冰凉的手:“夫人,后宫数千嫔妃,陛下独宠于你一人,独爱怜于你一人,陛下不就是您的良人么?”
“你不懂的。”
“哎,奴婢年方二八,确实不知情为何物。”
清扬夫人握住了宫娥的手,轻轻笑道:“等你以后遇到了那个人,你就会知道了,这个世上有些东西是无价的,许多许多东西都无法拿来衡量……”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过后,赵高的声音传了进来:
“夫人,朝会即将开始,您该去陪陛下了。”
宫娥也笑着劝道:“夫人,陪陛下朝会,这是您才有的殊荣!您应该开心一点。你看看您,哭得妆都花了,让奴婢再为您补一下妆吧!”
她将铜镜端来,照亮了清扬夫人的容颜。
…………
“传——燕国使臣荆轲、秦舞阳觐见——”
“传——燕国使臣荆轲、秦舞阳觐见——……”
每隔三十步,就有一名内侍太监高声传报,传报声一人传递下一人,共传了六人,才将秦王旨令从朝宫传出来,传到了咸阳宫的宫门前。
荆轲以正使走右侧,秦舞阳为副使行左侧。荆轲双手捧着装有樊於期首级的木函。
秦舞阳双手捧着装有督亢地图的铜匣。
两人昂首挺胸,并肩齐步,一步步向朝宫走去。
乌云弥漫,秦宫昏暗。
秦人尚黑。黑色的御道,从宫门一直延伸到朝宫之中;御道两边,秦军仪仗队着黑衣,披黑铠,紧紧握着染了黑色山漆的长枪大戟,纵横笔直,刚肃威猛,宛若一片黑色的森林。
前方的路,通向黑森森的地狱。
荆轲、秦舞阳二人每迈开一个步子,两只肩膀便沉重了一分。
秦风低徊,天空乌云微微撕开了一道缺口,一道苍白混沌的光柱投射下来,恰好照亮了一张女子的容颜,仿佛给她整具躯体都镀上了一道淡淡的银边。
她的一颦一笑,都是人世间最美的画卷。
而在此时,她苍白了十四年的眼眸,在一瞬间点亮——
如燃烧的火炬,这炽热的温度!
如初生的太阳,这耀眼的光芒!
“庆卿……”
她又惊又喜,失魂落魄地走向了荆轲。“清扬夫人!”宫娥看到她失态,着急了起来。
“庆卿……”
清扬夫人跌跌撞撞地冲到了荆轲的面前,脑海中无数尘封的记忆,一刹那间全都涌起——那些关于卫王宫的记忆,折下白玉兰的记忆,红袖添香夜读书的记忆。
贰姬公主……
那一瞬间,荆轲手指微微颤抖。
无数早已被打碎的记忆,重新飞快地在眼前拼接而成——
论剑说君王,折枝为美人。
秦人一把火,却将所有一切烧得灰飞烟灭……
清扬夫人含着泪,颤声道:“庆卿,十四年了,原来……原来你真的还活在这个世上!”她伸出了颤抖不止的双手,只想好好再抚摸一下他的脸。
荆轲却绷紧了脸,冷冷道:“夫人,我是燕使荆轲,你认错人了!”
清扬夫人眼瞳中噙满了泪水:“庆卿,不可能的!十四年了,我依然记得你的模样,永远都不会忘记的!你看这支玉兰枝,尽管花早已凋零,但我仍保留到了如今……”
她激动地从衣襟中掏出了那支干枯的玉兰枝,激动地递到了他的面前。“夫人,我与您素未谋面。”
“我是,燕国使者,荆轲!”
荆轲青筋冒起,昂首挺胸,笔挺着身子往前走去。
清扬被荆轲无情撞开,手中的玉兰枝也掉落到了地上。
她失神,仿佛被抽去了一身魂魄,只剩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宫娥连忙上前安慰:“清扬夫人,恐怕您真的是认错人了……”
朝宫大殿。
秦臣尽着缁衣,分列大殿两边,黑压压望不到尽头,气氛黑冷肃穆。
此时此刻,所有秦臣都扭着颈项,目光齐刷刷地移向了荆轲、秦舞阳。
大殿右侧,乐师身着高冠博带,正以木槌敲击青铜编钟,演奏迎宾礼乐。
钟声清脆而悠远。
春秋礼仪之风,先秦苍茫之气。
一阵阵,一股股,随钟声扑面而来。
“燕国使者,荆轲,叩见秦王陛下万岁!”“燕国使者,秦舞阳,叩见秦王陛下万岁!”
荆轲、秦舞阳二人同时屈膝而跪,朝殿上洪声道。
殿台之上,秦王嬴政正襟危坐,头戴五彩玉冕旒,身着十二章纹礼服——日、月、星辰、群山、龙、华虫、宗彝、藻、火、粉米、黼、黻,十二种绘绣,象征天地万物,皆为天子所有。
嬴政微微抬手指向殿下,一双眼眸蕴含磅礴威势,犹如龙虎睥睨苍生。
“燕王喜,果真甘心臣服于寡人否?”
荆轲扬声道:“有秦国罪将樊於期首级、燕国督亢地图为证!”随即,他将手中木函放在地上,从容打开,一颗血淋淋的人头正躺在白色的石灰粉中,瞑目已久。
“樊於期……樊於期!”殿下有不少秦臣叫了起来。
嬴政脸上泛起了一丝笑容,挥挥手道:“将督亢地图呈上!”
秦舞阳捧着铜匣,从地上站起来,刚看了嬴政一眼,立即神色大变,连身子也微微颤抖了起来。
秦王嬴政,虎狼之君,即使笑起来的时候,眼中也蕴含着令人窒息的杀气!
秦国群臣纷纷皱起了眉头,眼神中泛起了狐疑的神色,警惕的气息在人群中弥漫,更强烈的危险气息从群臣中散发而出。荆轲看了一眼秦舞阳,不由朗声大笑:“北方蛮夷,粗鄙之人,未曾见识天子气势,竟然震慑至此!望大王宽恕他,让他能不辱使命。”
嬴政看着秦舞阳微微摇头,旋即又指向荆轲:“你来呈上地图。”
荆轲莞尔一笑,从两股战战的秦舞阳手中接过铜匣,双手捧着,大步流星,径直往陛台上走去,他的步子轻盈如飞。
陛台之下,医官夏无且看了荆轲一眼,瞳孔缩紧。
荆轲踏上了九级云龙饕餮汉白玉阶。
一步,两步,三步……
噔。
铜匣被他轻轻放在殿台之上。
荆轲打开铜锁,将地图卷轴取出来,放到了御案之上。
嬴政道:“为寡人展图!”
荆轲松开了红缨结,将地图卷轴横展开来,地图以丝帛绘就,山脉、河流、湖泊、城邑一一详细标注。
嬴政扺掌大笑,兴奋不已!
“燕国臣于大秦矣!”
地图卷轴展至尽头——匕现。徐夫人匕首,淬以剧毒,锃亮刺目!
嬴政大惊失色,身子猛然向后跌坐。
荆轲左手抓住嬴政衣袖,右手抄起了徐夫人匕首,向嬴政咽喉飞刺而去。
嬴政侧身躲开匕首锋芒,“嗤”一声挣断了右袖,起身要拔出腰间长剑。太阿剑长五尺,嬴政来不及扬剑出鞘,荆轲厉喝一声,徐夫人匕首再次飞刺而来!
“刺客——有刺客——”
“大胆刺客,休伤吾王!”
朝宫大殿上呐喊声、叱喝声、咆哮声乱作一团,文武群臣无不骇然变色!
殿外大秦禁军立即蜂拥而入,森寒的兵刃似洪水一般涌来,燕国副使秦舞阳顷刻倒地毙命,变成了一滩浸泡在血泊中的肉酱!
大秦律规定:群臣侍于殿上者,不得持有尺寸之兵;诸禁军执刀兵陈于殿外,无诏不得上殿。
纵然有百臣千军,也无一人胆敢冲上陛台,阻止这场骇人已及的刺杀。
陛台之上,嬴政绕柱狂奔,惊惧交加,荆轲手持匕首在后方追杀,步步紧逼。陛上内侍太监纷纷怒吼咆哮,赤手空拳地冲向了荆轲。徐夫人匕首流光飞刺,仿若蛟龙过海,电舞苍穹,冲上来搏命的内侍太监纷纷倒地毙命,鲜血飞溅咸阳宫,尸体堆积耸如山!
“王负剑!王负剑!”
夏无且在殿下大声咆哮,同时将一只药包猛地投出。
荆轲被药包砸中面部,眼睛一痛。嬴政趁此时机,立即将剑鞘移到腰带后方,猛地抽出了太阿剑,一剑飞刺荆轲。
荆轲缓过神来,徐夫人匕首再次飞刺而出。
“丁!”
金属交击,徐夫人匕首击中太阿剑剑脊,太阿剑狂振飞荡!
徐夫人匕首,以电光石火般的速度飞刺嬴政咽喉!
阵阵寒光,宛若睡莲铺开,天上地下,六合八荒,无处可逃!
“噗嗤!”
一根弩箭突然贯穿了荆轲的右臂,血流如注。
匕首尖已经刺到了嬴政鼻尖处,两者之间,薄如蝉翼。
顷刻之间,所有力量烟消云散……“哐当!”
徐夫人匕首从荆轲手中滑落,掉落在地。
一滴滴鲜血,从创伤处流下,荆轲的右臂缓缓地垂下。
秦王嬴政怒目如火,厉啸一声,一剑挥砍而出,正中荆轲左腿。荆轲左腿血流如注,登时半跪在地,凌乱的发梢流淌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落在地上,滴答滴答……
下一刻,荆轲抬起了沧桑的脸,绷紧了全身血管,一股炽热的血气冲天而起,他咬紧牙关,倾注毕身力气,将徐夫人匕首飞掷而出!
嬴政吃了一惊,从旁边侧仰,匕首飞空。
“当!!”
徐夫人匕首钉射进殿柱之中,向四方龟裂出闪电状的裂痕,诡如花。
荆轲依靠着另一根殿柱,平摊坐着,右臂、左腿的鲜血早已染红了地面,豆大的汗珠不断从他发梢处滚落。
他苦笑了起来:
“我们习剑之人,究竟是为了什么?
“是以剑制造杀戮,发动战争,奴役百姓。
“还是以剑制止杀戮,守护所爱之人,寻求太平?”
嬴政面孔凄厉:“寡人之剑,为横扫六国、一统天下!顺我大秦者生,逆我大秦者死!”旋即,他挥起太阿剑,一剑又一剑朝荆轲身上劈砍而去,七剑之下,荆轲已经成了一个血人。
“我终于明白师尊的话了……”
荆轲忘却了身上所有伤痛、所有淋漓的鲜血,苍白的嘴唇泛起了一丝笑容。
“杀戮,是一座围城。”
就在这时,殿下飘来了一阵哀婉的歌声:
“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
“泉源在左,淇水在右。女子有行,远兄弟父母。
“淇水在右,泉源在左。巧笑之瑳,佩玉之傩。
“淇水滺滺,桧楫松舟。驾言出游,以写我忧。”
这首《竹竿》歌咏的是一位远嫁的卫国女子。
淇水钓鱼,淇水荡荡,卫国姑娘嫣然貌美,一笑倾城。
而今远嫁异国他乡,故乡亲人在何方?
淇水悠悠,伊人之心长悠悠。
清扬夫人噙着泪光,推开了所有阻拦,一步步踏上了殿台。
“清扬?”秦王嬴政震惊不已。清扬夫人徐徐走向荆轲,无尽沧桑涌出了眼瞳。
“如果没有战争,你不会是荆轲,我不会是清扬。”
一颗颗泪珠,从她的眼眶中溢出,晶莹剔透,折射出最璀璨的光芒,仿佛此时此刻,她化作了传说中渺茫不可及的南海鲛美人……
沧海月明,滴泪成珠。
秦王嬴政愕然道:“清扬,你究竟在说什么?”
荆轲与贰姬相视一笑,在这肃杀的咸阳宫朝殿上,将过往的拜堂誓言,再一次,齐声吟唱:
“卫国游侠,庆轲——”
“卫国公主,贰姬——”
“今日无嫁衣,无聘礼,无父母之命,无媒妁之言……惟有一白首之约、一抱柱之盟而已。愿效法古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秦王嬴政彻底陷入了错愕:“为什么你们都要背叛寡人?母后曾经背叛过寡人!清扬,你,你难道也要背叛寡人么?”
贰姬紧紧握住荆轲血淋淋的手,泪落如雨:“我知道,你刚刚为什么不认我……但我们既已经有了白首之约、抱柱之盟,你慷慨赴死,我又岂能独活?”
荆轲含泪道:“公主,荆轲欠你太多……”“夫妻之间,没有亏欠……”
贰姬凄然一笑,然后毅然转身,直面嬴政:
“陛下,请赐我们一死!”
秦王嬴政浑身战栗,悲痛、仇恨、怒火一股子全涌上了头!
他举起太阿剑,手臂狂颤不止,但最终还是猛一咬牙,刺!
“噗嗤!”
太阿剑贯穿了贰姬、荆轲两人的身体,鲜血染红了朝宫陛台。
贰姬倒在了荆轲怀中,两人含着微笑,双双闭上了眼睛。
“清扬……清扬夫人……”
嬴政跪在地上失声痛哭,左右殿下无一敢上前劝慰。
整个咸阳宫堕针可闻,仿佛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坟墓。
“传令王翦——即刻发兵——灭了燕国!!”
秦王的咆哮声轰然荡鸣于朝宫大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