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怀璧其罪
初秋的傍晚, 风习习而来,凉爽又干净。
沈原坐在游廊下,呆呆瞧着院子上的那片天空。若儿细心地替他披上厚实的大氅, “公子, 外面起了风。您都在这坐了快一个时辰, 要不咱们还是回房去吧。”
“无妨。”沈原摇头,安抚着担心万分的小厮,“我又不是纸做的, 不会被这风吹散。”
“我只是,只是想久违地看看京都的天空。”他唇边有苦意,“早些年,明知星辰璀璨却不得见,终究有些遗憾。”
若儿年纪小,只知道沈原是苏大人从外地接回来的小公子,并不知晓他曾在画舫做过伶人,当即疑惑道,“公子这话, 小的听不太懂。咱们头顶的天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都只有一个月亮。”
若儿挠头,“再说了,这星星每夜都有, 公子若是遗憾, 以后让大人每晚陪着您多瞧瞧。”
小厮嘿嘿一笑, “您还不知道吧,我们大人夜观星辰功夫十分了得。当年驱除边疆敌贼,若非大人英勇,以文官之身率兵在不辩方向的沙漠中连夜奇袭,哪里能有今日之祥和。”
“她还打过仗?”沈原暗暗惊诧。她身上书卷气重, 一点都不像那些从战场回来的人。
若儿点头,“大人可是一位传奇女子。公子若是想听,小的从头给您讲。”
不等沈原颔首。
小厮眼中崇拜,早就迫不及待的开了口,“这话还得从大人成为内舍生后说起。”
“公子也知,我们大人本就是重情重义之人。当年为报恩,救下太傅之子时就被废了右臂。”
“你说得是什么时候的事?”
“应该是八年前。”若儿双手替沈原奉上一杯温茶暖身,“小的还记得那年凤平出了山洪,死了不少人。”
八年前?
沈原眉心几跳,当年那个黑衣人是苏锦?
她不是书生么,怎得会一身武艺。
“寻常人有此一遭,必然会以恩怨两清为名,与后来下了大狱的太傅划清界限。”
若儿叹道,“可大人不肯,从北凉回来的第二日,便去清凉峰寻了礼佛的圣驾。”
“她去寻了陛下?”
想当年,他在百花节被顾执设计,之后便是得了四雅公子之名,也没能挽回娘的声名。
只一句“亲子尚且生而不教,更何况天下学子乎。”
堂堂太傅,竟是被那些过往教导过的学子逼得无路可走,更有许昌这一小人,无故污蔑。
就连陛下,竟也信了那些无稽之谈。
沈府几乎一夜之间便成了众矢之的。
小厮顿住,压低了声,“听闻大人本就是状元之才,就因早前告过御状,被五皇女暗中使了手段。”
“公子,您想想。我们大人本就被废了右手,她可是书生娘子啊。又该如何应对春试。”
若儿连连叹息,“要不是大人心性坚韧,咬着牙学会了左手习字。如何能进得了殿试。”
“可是,我看她右手如今也”质疑在出口前停住。
想起与她一起用饭时,苏锦微抖的手。虽只瞧见了一眼,就被她用衣袖盖住大半。
可她似乎,真的不怎么用右手。
腔子里的心似是被人狠狠按进了冰凉的湖水,疼得喘不上气。
他到底害了多少人。
小厮还在喋喋不休,说着苏锦一介文人被赶去边疆送死,又是如何旗开得胜,成了大晋传奇。
轻轻放下握在手心的杯盏,沈原垂眸,“若儿。”
“劳烦你替我跑一趟书房,告诉苏大人。”
他微微抿唇,“明日,不见不散。”
“嗳!小的这就去。公子,小的先扶您回卧房。”
若儿面上欢喜,他就说,这世间的郎君,没有哪个听了大人的事迹不心动的。
这一夜,沈原依旧无眠。
直到天快亮时,才迷迷糊糊睡了一会。
过了午时,苏锦如约遣人来请。
青山书院还是老样子,山门巍峨。
沈原带了帷帽,跟在苏锦身后,一步一步朝里走去。
沈府昔日里的庭院还留着,却也只有庭院。
苏锦悄悄打量了站在身侧发呆的郎君,轻纱覆面,遮住了几多愁。
她心中亦是感慨良多。
他太过安静。
苏锦倒宁愿他哭一哭,也总比闷在心里要强上许多。
“大人。”沈原站了一会,转头歉意地与她笑笑,“我想去当年娘和爹卧房的地方瞧瞧。”
刚刚迈开的脚步一顿,苏锦会意停住,“让若儿陪你去吧,这里毕竟已是书院。”
月白的衣衫被风轻轻吹起,那背影远远望去,单薄又无依。
苏锦黛眉紧蹙,招来随侍的婢子嘱咐了几句。
过往清幽的卧房早就被大火烧得干净。
沈原怔怔地跪在那一片新种的花草前,眼前的景色一换再换,都是他那最为开怀的少年时光。
要是时光能重回该多好。
这样,他就能提醒母亲不要为许昌那人模狗样的东西求情。
也不会因为他,被迫参与太女之争,而被天家算计。
眼窝已然酸涩,泪珠却倔强地不肯落下。
他早就明白,物是人非,根本不会有什么回转之法。
回府的马车晃晃悠悠。
沈原静静坐在一边,倒是挤进来的苏锦,耳尖止不住的泛红。
“沈公子。”腰上的旧伤隐隐作痛,苏锦提气倚靠在车壁,与他解释道,“我并非”
“我知道。”沈原递过一个软枕,“你垫在身后吧,可能会好些。”
打过仗的人,多数都有旧患。
他一早便瞧出苏锦腰身发僵,昨若儿又把她早些年那些事迹讲得绘声绘色。
沈原说是没在意,可一桩桩一件件都记在了心里。
马车缓缓而行。
苏锦的面色依旧泛青,就连下唇也咬的直发白。
“大人,您要不还是躺着吧。”总归这马车宽大,又铺了厚实的羊毛毯,沈原将自己往车角又缩了缩,“我坐这就行。”
“沈公子不必麻烦,这路不远。我坚持的住。”苏锦勉强与他笑笑,正说着,马车忽得一顿,身后的车壁直直撞在她的旧伤,疼得那双水眸之中登时就有了泪花。
“苏大人!”外头男子高声喊冤,“请您给小人做主啊!”
“放肆,马蹄无眼,岂容你不顾性命随意冲撞?!”
马车前护卫的婢子扬声,“你若冤屈,自可向京都府尹桑大人诉求。”
“苏大人。”那男子不听,以身躺在大街之上,堵在马车之前,“小人也是走投无路才会出此下策,听闻大人素有青天之名,还请大人且听小人一言。”
街上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大人。”护卫压低了声,“可要奴婢将人带去府衙?”
“不用了。”
隔着车幔,苏锦扶着腰,稳了稳声才接着道,“我们也一道儿过去。”
安静垂眸的沈原一顿,有些摸不准她说的我们指的是谁。
不多时,车幔外有了男子感激连连的声音。
马车晃晃悠悠,却是掉了头,往相反的方向折了过去。
“沈公子。”苏锦偷偷瞥了眼沈原,正对上他疑惑的神情。口中的解释忽得就变了调,就连话头也换了几换,“能不能请你帮我捶捶腰?”
她说得又低又软,似是疼得不行。
这一月来,沈原瞧见的都是她秉节持重的模样,何时见过她这一面。
那双美极的丹凤眼微微怔愣,没有拒绝。
苏锦趴在地毯上,面上早就烧红一片,艳艳如芙蓉,火红似山茶。她心如擂鼓,着实不知刚刚怎得就冒出那么一句。
偏沈原竟也答应了。
黛眉下的水眸隐隐有些期盼,又有些欢喜。
到底是个温柔的人。
她偷偷用余光瞅着跪坐在自己身侧的沈原,郎君面色如玉,如鸦羽浓密的长睫微微低垂,那双美极的丹凤眼正注目在她的腰背。
修长的手指握成拳,一下一下极有耐心地敲打在让她疼闷难忍的地方。清冷的声线似是天籁,低低问着她感觉如何。
“还有些疼。”苏锦实诚,软绵绵的尾音,听着怪可怜的。
沈原抿唇,眼底蓦然有了笑意,“那我帮你揉揉。”
早些年在画舫,管事爹爹便时常让他替自己揉肩按腿。
“那怎么行。”苏锦面上更红,才要起身,结果自己压住了衣袖,咚得又跌了回去。
活像一条小笨鱼,木木呆呆的逃也逃不掉。
修长的手指轻轻按了上去,隔着衣裙,到底不比那梦里的大片月白柔滑。
可这尺寸之间的丈量,却是正正好。
沈原心头几跳,耳边登时滚烫。他倏地收回手,扭头坐在一旁,“大人,我听着好像快到京都府衙了。”
话音刚落,马车便缓缓停驻。
桑璃领着一帮衙役,早在门口等候多时。
她少年时也曾在青山书院求学,偶尔见过几次沈原的背影。
如今看到苏锦身后戴着帷帽,恍如仙君入世的人影,立马便认了出来。
桑璃躬身行礼,引着苏锦等人进了衙门。
按理,与案无关之人是不得进入旁听室的。
但今日特殊。
待沈原与若儿走近旁听室。
桑璃与一旁坐着的苏锦微微颔首,将惊堂木一拍,高声问道,“堂下所跪何人?”
这案子倒不曲折。
沈原听了半场,心里已然明白。
倒是若儿颇有些激动,站在他身侧低低道,“公子,这郎君的婆家好不讲理,明明是他妻主贪财被打成重伤,到头来大家却都说是这郎君姿容妖娆,不安分才使家中招致此祸。”
“要小的说啊,无非就是这郎君的婆家欺软怕硬,明明是他妻主做错,非得找个开脱,怪到旁人头上。天底下哪里有这样的理!”
“这不就是那个什么璧么!”
若儿气得语无伦次,沈原微叹,“你是说怀璧其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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