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慰平生

    宝玉听了晴雯的话，虽是宽慰，却如同寒冰覆火，痛楚更甚，他心如刀割，头不觉垂了下去，泪似雨下，声音哽咽。

    “此刻正是风雨飘摇之际，家中光景已非往昔可比。我知道，天威难测，伯父、父亲和几位哥哥的命运，皆由圣上亲裁，无人敢置喙半句。

    可是……可怜我们府中的女眷，更是如同浮萍一般，竟是无辜被卷入这场浩劫，苍天有眼，她们何曾有错？竟然这般命运多舛，日日苦不堪言。”

    晴雯仔细打量着，瞧见宝玉形容憔悴，胡子拉碴，身形似乎比往日更加单薄，衣裳虽整洁却难掩其下的疲惫与沧桑。

    尤为触目的是，那往昔粉玉般的脸颊上，竟赫然几道暗红色的伤疤，知道他是受了苦的，心中多少有些不忍。

    “二爷，你……你受苦了。”

    贾宝玉抬手轻轻拭去眼角的泪痕，强作镇定道：

    “皮肉之苦罢了，原是我该受的。唯有一事，或可稍慰我心——老祖宗……她老人家在抄家之前，得以安详离世，驾鹤西去，倒也免受这场世间纷扰，见不到我们这些不孝子孙，也算是对她老人家的一种慈悲。

    最可幸，是林妹妹能及时被家里人接回去，好歹是远离了这是非之地，也让我心中稍感宽慰。

    只是……想起凤姐姐和平儿她们……她们本是府中的顶梁柱，却在贾府败落之时，被琏二哥哥用一纸休书送出府去，本以为能借着休书避开这场灾祸，没想到，王家亦未能幸免……如今，她们的下落，如同石沉大海，谁又能顾得到她们呢……”

    说到这里，贾宝玉的声音微微颤抖，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

    “还有湘云妹妹，虽家境尚好，史家也未受波及，但世事炎凉，人心难测，我们这样，她一个女孩儿又能如何？谁又能保证史家能够独善其身？更何况，我们如今已是落难之人，史家或许也是自身难保，更遑论为我们这些昔日的亲友发声了。

    在这样的境况下，你们还能不顾一切，来看望我，这份情谊，我贾宝玉铭记于心。晴雯，太太她……往日里或有诸多不是，如今也都过去了……但此刻我心中只有感激，感激你在这乱世之中，还猛不忘我们的旧情。”

    提及王夫人，晴雯沉默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多说什么。

    听说，王夫人入狱不久，就发了急病，已然死在狱中，被草席一卷扔在乱葬岗了。

    “更何况，如今你身份尊贵，这份雪中送炭的情义，我不多说，只是心中明镜一般，感激不尽。”宝玉说着，忽然便双膝跪倒，向着在场的晴雯、小红、贾芸等人连连叩首。

    这一幕让在场的人都愣住了，晴雯虚扶了一把，还是贾芸忙上前将宝玉扶起。

    宝玉勉强站起身，声音几度哽咽：

    “自打入狱以来，我亲眼见证了人情冷暖，那些昔日里跟随吹捧之人，如今却如陌路，别说亲自来瞧瞧，只怕唯恐避之不及。

    我原以为世态炎凉至此，人心已尽失，却不曾想，你们……你们非但没有因我贾府败落而疏远，反而在这最艰难的时刻伸出援手。”

    宝玉满脸泪痕：“尤其是你，晴雯，你本不受府中一丝恩惠，反而承受了诸多不公与委屈，如今却能如此大度，这份情义，我贾宝玉此生难忘！”

    晴雯轻轻抬手，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泪痕，声音略带哽咽：

    “二爷何必说这个话。想当初在府里的时候，二爷待我们下人，吃穿用度上，从不曾亏待过我们。

    更别说老太太，对我们这些下人，也是恩多威少，恩重如山。即便是后来……我因故离开了府里，但那份抚养之恩，我晴雯永生难忘。”

    宝玉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他用手背胡乱地擦拭着，继续说道：

    “到如今这步田地，我别无所愿。只是家中的女眷，实属是无辜。无论是谁，若有机会搭救，我恳请你们务必伸出援手。她们皆是无辜之人，若她们能因这一时之恩而得以保全，我贾宝玉愿来世结草衔环，做牛做马，以报此恩。

    还有……林妹妹、凤姐姐她们，我心中无时无刻不在挂念，只求你们能帮我探听她们的消息，哪怕是一丝一毫，也能让我心安。”

    说到此处，宝玉的声音已是沙哑，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心底挤出来的。

    贾芸在一旁听着，心中也是五味杂陈，眼眶也泛红了，他连忙用袖子抹了抹眼泪，前一步，紧紧握住宝玉的手，诚恳地说：

    “二叔，咱们原本就是一家子骨肉，打断骨头连着筋，血脉相连，同根同源，何须如此见外呢？咱们应当同舟共济，共度难关才是。”

    宝玉声音带着一丝哽咽，他颤抖着手举起席上的酒杯：

    “难得你们如此情深意重，还念着我这个落魄之人，我铭记于心。深情厚谊，无以言表。这杯酒，我敬你们，也敬世间的真情。”

    说完，他仰起头，一饮而尽。

    贾芸、小红和晴雯见状，也纷纷举杯，与宝玉一同饮尽。随后，几人又相互劝慰了一番，方才洒泪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