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第一名
太府寺内，府吏们小心翼翼地将排名进入前三的绣品挪进内堂，等着接受宫中来的江老总管的最后定夺。
坐在上首的江老公公，面容沧桑，两鬓斑白，慢慢悠悠地端起茶杯，轻抿一口，只觉得口中微微苦涩。
许是茶香依旧，只是自己已不再像当年那般风华正茂。
想当年，自己是先皇身边最得力的大太监，陪伴御驾长达三十六年，无人不知，无人不晓，风光无限。
然而，自从先皇驾崩，新帝即位，一切都变了。
江老总管虽然依旧在宫中有着一席之地，但再也没有当年的风光了。这次竟然被指派来做这样的小活计。
虽然是事关皇太子，但说到底也只是贺礼这样的小事。只等宫中的有品级的女官定了名次，自己再象征性地宣布结果，便完成这一趟出宫的任务了。
说起出宫，江老总管更是叹气连连。
他年过花甲，早就是该出宫养老的时候了。可是新皇面前没有情分，之前手下的小太监们成了气候，也渐渐不把自己放在眼中。虽说他们依然尊敬客套，但江老总管能感觉到那种疏离和冷漠。
江老总管身上有着旧疾，几番提起想去江南养老，那里的气候湿润，适合养病。可是每次都被人推脱回来，只说按惯例自己只能回西北老家养老。
老家虽好，但气候干冷，江老总管这病回了西北，只怕会倒在半路上。
每每想到这些，江老总管都感到一阵凄凉。
思来想去，唯有求到太后跟前，方才有一线生机。
自己陪伴先皇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少有差错，却偏偏在最后几年在后宫争斗中站错了队。这也是新皇登基后对自己冷淡的最大原因。
然而，太后素来有些心慈，自己唯一的希望，便寄托在太后的许与不许之间了。
此刻，他身在太府寺的内堂，心中却在想着自己的余生——自己的日子怕是不多了，也许这次出宫后，就再也没有机会出来了。
正当江老总管陷入沉思之际，太府寺的府吏走上前来，双手捧着名单，恭敬地禀报道：“江公公，这次的评选结果已经出来了，请您过目。”
江老总管从思绪中回过神来，微微清了清嗓子，略一点头，身边的小太监立即接过名单，高声念道：“中选贡品：松江府顾氏绣品——盛世百景图。”
按惯例，太府寺的府吏等他点了头，便登记造册、宣发公告、移交入库。其他落选的绣品则或赏赐给宗室成员，或入库封存，一切都有定例。
此事本该就此告一段落。
然而，就在府吏们刚要把那幅名列第一的绣品移走时，江老总管突然颤颤巍巍地开口道：“且慢！”
众人闻言，忙不迭地放下手中的绣品，退到一旁，垂手侍立。
江老总管在两个小太监的搀扶下，缓缓站起身，拄着拐杖走到绣品跟前。
尽管年岁已高，皮肉松了，但他的眼力依然犀利如昔。
在宫墙内沉浮数十载的经历，赋予了他超凡的眼界。
这套绣品晕色细腻精致，色彩过渡自然流畅。绣工依循植物之脉络、动物之纹理、人物之肌理进行绣制，以线为引导，以针为笔触，落针之际，用线如丝，针脚细密，无迹可循，精巧至极。
远观之，这些景观竟显得立体而生动，人物仿佛随时能从绣中跃然而出，果真穷尽百景之美。
这样的绣工和巧思，实在让人叹为观止。
江老总管忍不住伸出手去抚摸精美的绣面，颤颤巍巍的手指即将触碰到绣线的时候，却突然停住了。
这样的珍品，实在是太过珍贵，容不得半点唐突和亵渎。
众人见江老总管凝神静气，一语不发，心中都不由得生出一股战战兢兢之感。
内堂中安静得连掉下一根针的声音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尽管这位老太监已不如先前那般风光无限，但他在宫中的地位依然不容小觑。
众府吏心中暗自揣测，难道是这幅绣品哪里出了问题？
倘若让宫里不满意，这可是能掉脑袋的事情。
他们脑门都出了汗，一个个面色凝重，生怕自己有什么疏漏。
然而，他们却不知，此时的江老总管之所以不出声，是因为他脑子里霎时间转过了一百个心思。
他脸上慢慢绽出了一抹笑意，又随手指着后边排名第二的那幅绣品，问道：“这幅绣品叫什么名字？”
领头的府吏赶紧擦了擦汗，回答道：“回总管的话，这幅绣品名叫江山万里图，是此次排名第二的绣品，也是松江府顾家呈交上来的绣品。”
江老总管拄着拐杖，微微颔首，但眼睛却还没有离开那幅盛世百景图，感慨道：“江南顾家，咱家也是知道的，当年打过不少交道，也算是老相识了。他们家的绣品果真是不俗啊。”
府吏陪着笑脸，马上附和道：“可不是呢！顾家是老皇商了。前些年，他们家的绣品连着几年都落选了，可偏今年中了好几次，这次更是两个都进了前三。
实话说，贡品竞选向来是在内堂终选前隐去名号的，我们也不知竟然都是顾家的绣品。”
江老总管将拐杖随意往后一指，说道：“既然都是顾家的绣品，那第一便给了这幅江山万里图吧！”
府吏闻言，略一迟疑，心中暗自揣测：难不成这老太监要抽个尖儿，把这一甲的绣品归为己有？
他小心翼翼地试探道：“这……老总管，这可是皇太子的……”
江老总管斜着眼睛瞧了他一眼，冷笑道：“你倒是个勤谨的官儿，有些一丝不苟的劲儿在身上。咱家的话，也近不了你的耳朵了。”
领头的府吏听见这话，先前出的汗都猛然冷了下来，只觉得一股凉意从前胸窜到后背。
他忙跪了下来，惶恐地解释道：“下官蠢笨，只知道按规矩办事，实在没有冲撞总管的意思。”
江老总管冷笑了一声：“既然说到规矩，咱家也不想坏了规矩。你倒是说说，按照规矩，没中选的绣品，都要送往哪里呢？”
“回公公的话，贡品只留第一的那份，其他贡品或赏发皇室宗室，或入库封存，不得私自处置。”
江老总管轻轻“呵”了一声，脸上倒是是掩不住的笑意，拄着拐杖踱回了座位，不急不慢地说道：
“那你倒是说说，咱们宫里的太后娘娘，算不算是皇室宗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