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百景图
七月,顾家绣院。
晴雯全神贯注地盯着手中的绣品,手中的绣针如同有了生命,在丝线间灵活地跳跃,每一次的穿插、每一线的勾勒都臻至精绝。
当最后一针稳稳落下,她满意地松了口气。
近来,她带着十几位亲手调教的顶级绣娘,全心投入绣制这套绣品——一套十二幅的《盛世百景图》。
这套市井图按照季节次序,依次为《夜市观灯图》《春日牛耕图》《农家蚕桑图》《夏日捣练图》《小儿牧牛图》《槐荫消暑图》《江南秋收图》《闺中纺绣图》《宫苑洗儿图》《京都市集图》《塞北行旅图》《除夕守岁图》。
这套《盛世百景图》,每一幅都如同一幅小画,各自独立,却又相互呼应。
上到宫苑,下至乡野,从春耕到冬藏,从江南市集的繁华,到塞北行旅的寂寥,从京中的官衙商肆,到郊野的田园村舍。在十几位绣娘通力共作下,如笔墨般在锦布上流淌而出,每一处都细致入微,每一景都栩栩如生。
在这套绣品中,晴雯尤其注重人物的表现,不仅在衣履和身姿上用心,更是在人物的神态上下了极大的功夫。
晴雯亲自操针,用一针一线将每个人物绣得活灵活现。
绣卷上的近百名人物,每个人的表情都各不相同,仿佛都有着自己的故事。尤为特别的是,离远了看,人物竟然立体而生动,仿佛能从绣中走出来,让人感受到难得的鲜活气息。
晴雯正出神的时候,门外传来了动静。
抬头望去,进门之人正是二房统管宫中贡品的黄御笙。
二房奶奶卫若梧的娘家乃是京中汝阳伯之后,家境不俗。黄御笙原是卫太太的随身侍女,自幼跟着卫太太出入宫廷,见惯了大场面,举止从容,极有见识。
她大约三十几岁,身材高大,面容白皙,说话轻声细语,却自有一种迫人的气势。
卫若梧成婚之时,因为顾家生意庞大,卫大小姐又生性散漫,便派了黄御笙跟在身边协助。多年来,她替二奶奶处理了大半的事务,果然是一个得力的好助手。
来到顾家不久,晴雯就开始参与宫廷绣品的制作,她们两人之间的交流虽不多,却有着深深的默契与信任。
“黄姐姐,你来了,快请坐。”晴雯笑着起身相迎,“我算着日子,想着你今日也该来了。”
黄御笙满脸一笑,接过晴雯递来的茶,目光却不曾离开她面前的绣品。
“果然名不虚传,”她出声赞叹,“不愧是凤娘之作,果真是难得的佳作。”
晴雯笑靥如花,“好姐姐,莫说笑,哪儿就这么好了。不过是吃饭的手艺罢了。”
“怕什么,这样的绣品,恐怕也只有你才能绣得出,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份了。”黄姐姐还是赞叹不已。
晴雯一边揉着自己酸疼僵硬的脖颈,一边笑道:“姐姐这么说无妨,我若说了,可不说我轻狂?就这么着,还让人恨得跟乌眼鸡似的,背地里不知道怎么骂我呢!”
两人不约而同地望了望隔壁的方向,眼光交汇,相视而笑。
然而,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黄御笙轻叹一口气,面露为难之色。
当初,在选定竞选绣品的时候,绣院中存在着不同的意见。
冯嬷嬷倾向于选择乔绮袖预备的《江山万里图》。那幅古风浓郁的绣品,满是壮丽的江河和层峦叠嶂的群山,颇有些古画的韵味,是历代的文人墨客所钟爱的风格,也正是先夫人乔氏绣品的一贯特色。
然而,黄御笙却力排众议,坚定地选择了晴雯的《盛世百景图》,只因为晴雯在介绍自己的绣品时,说了一句打动了她的话。
“国朝的盛世景象,不仅在于壮丽山河,更在于生活其中的市井百姓。”
黄御笙自幼出入宫廷,见惯了达官贵人,到顾家后有替二奶奶四处奔走,也看多了市井百态,她深表认同。对于一个国家未来的高位者来说,与其观赏大山大河来领略国家的壮丽,不如将目光投向平凡的市井百姓,关注他们的平凡生活。
因此,她敲定了晴雯的《盛世百景图》,作为参选皇太子三岁寿礼的作品。
尽管冯嬷嬷是绣院中的总掌事,但黄御笙才是二房中实际统管宫中贡品的主管,她的决定在顾家绣院中有着举足轻重的地位,但在面对黄御笙的坚持时,她还是选择了退让,敲定了《百景图》作为顾家绣院的竞选绣品。
然而,黄御笙刚从议事堂过来,得知冯嬷嬷深思熟虑后的新决定——晴雯和乔绮袖的绣品将一起送往太府司,共同参加绣品的选拔。
本朝的贡物都由太府司统一管理,而能入选的绣品需要经过严格的选拔。按照本朝惯例,皇室子女的寿礼虽以贵重为主,但不可铺张,每个品类只有一件能成为正式的寿礼,其余绣品则收入库中,等待次一级的挑选。
皇家绣品的竞选结果,是凤娘之位的关键评选标准。
晴雯确实出色,不仅绣艺超群,而且心灵眼亮,又跟着三奶奶学了往来经商的门道,将来绝对有执掌绣院的能力。
相比之下,乔绮袖的绣艺美则美矣,但不懂巧变融通,只会沿袭姑母的旧作,越来越落后于宫廷贡品的标准。
但是,昨天晚上,乔姑娘在她的膝下痛哭了良久。
冯嬷嬷叹了又叹,实在不忍心先主子的娘家侄女,就这么失去凤娘的位置。更何况,她自以为,这还关系着将来顾四奶奶的位置。
不过,冯嬷嬷不是那种只为一己私利之人,即便是偏心旧主的娘家侄女,也只想再替乔姑娘争得一个机会。经过深思熟虑,她决心再试一次,让两幅作品同时参加太府司的评选。如果乔绮袖的绣品能够被太府司选中,那么她有可能重回凤娘的位置。
晴雯听了黄姐姐的话,瞧着她为难的神色,只是一笑。
“老话说,金簪子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她若本是最好的,我还硬占着凤娘之位不成?既然乔姑娘不服气,我哪有怕了她的道理。”
她既然能凭着一双巧手,从层层屏障中为自己挣出一条出路,又何必怕这样一个小小的挑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