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人命案
赖府。
赖大年过半百，头发已经斑白。此时，他独自跪在母亲赖嬷嬷的床前，听赖嬷嬷低声细数着家族的不易和荣耀。
她从伺候当年贾府的重孙子媳妇开始说起，讲着赖家立业的不易、孙儿赖尚荣的前程和今日贾府的空前的抬举。
赖家祖上原是贾府的家生奴才，熬了两三辈子，托了赖嬷嬷从年轻时就伺候贾母等主子的福分，才借着贾府的势力，一步步走向富贵。
而今，赖大是荣国府中最得脸的大管事，母亲赖嬷嬷在贾母跟前说得上话，儿子赖尚荣在外地做了县令，凭借贾家在京城的权势，便是四五品的官员也要礼让三分。
然而，当赖嬷嬷提到谢家时，赖大的脸色却一下子暗沉下来。
按说，亲外甥做了高官，除了谢家，赖家便是最为荣耀的家族，就连当了几辈子主人的贾府主子，也对赖家高看一眼。
谁承想，满城权贵都对这位谢大人趋之若鹜，赖大这位当舅舅的竟不肯前去结交，更是坚决反对贾家与谢家的联姻。
他不想攀附谢以宁的权势，也不想让谢家和贾府有过多来往。
毕竟，谢以宁的父亲，死在了自己这个亲舅舅的手上。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多年，但那段记忆始终如同一块巨石压在赖大的心头。
那时的金陵城中，有位出身豪门的少年恶霸，整日在街上斗鸡走马，吃喝嫖赌，无所不为，乃至于当街杀人。
这并不是他第一次杀人。
他自幼打死的家仆、逼死的丫鬟仆妇，砍伤的小商小贩，用一只手是数不过来的。
每次犯了事，他只要在母亲跟前哭上一哭，闹上一闹，求她往姨母家或者舅舅家写上一封家书，也就没有摆不平的事。
时间长了，他竟视人命官司为儿戏，自为花上几个臭钱，没有不了的。
然而，他万万没想到，这次的主理官员虽然官职不高，却是个刚正不阿、铁面无私的好官。
那主理官员见这恶霸小小年纪，竟然这般草菅人命、目无法纪，当即签发海捕文书，下令捉拿归案。
母亲慌了，连夜给在京中正得势的姨母家写了几封家书。
于是，王夫人又一次接到薛姨妈的家书，知道外甥薛蟠又犯了人命官司。
她合上书信，长叹一口气。
上次，自己求贾政帮薛家处理打杀老仆的凶案，费了好大的心力不说，还被他好一番冷落，被赵姨娘那贱人趁机生下了贾环。
这次，她思忖良久，决定将此事直接交给总管赖大去处理。
毕竟，为贾家处理这样的人命官司，赖大最是熟门熟路。
赖大接了王夫人的吩咐，立刻分派手下的人去金陵打听消息，务必详细查明那位主理官员的底细。
不久之后，消息传来，令赖大心中一紧。
原来，那位硬骨头的主理官员，竟是他那位性格耿直的妹夫。
回想起当年结亲之时，他对这位妹夫便不太满意，觉得他过于硬直，并不善于变通。
直到妹夫通过科举考试谋得了一官半职，两家之间的关系才有所和缓，他甚至接来外甥来家中小住，试图拉近两家的关系。
对于这件案子，赖大因为深知妹夫的脾气，一时拿不准到底办不办的成。
若办得成还好，若是办不成，又让王夫人知道这层姻亲关系，很可能会为赖家引发不必要的麻烦。
于是，他决定暗中行事，悄悄派人去金陵办理此事，只等事情办妥后再去向王夫人邀功。
他派人送去家书，一边提起两家间姻亲的情分，一边暗示薛家、贾家和王家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地位，希望他网开一面。
按照往常的惯例，谢家帮贾府办了事，日后便是贾府的亲信，贾府也定会对他有所回报。
然而，令赖大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些话语竟然没有打动那位耿直的谢大人。
他不仅烧了赖大的家信，还把那位薛家公子抓进了牢狱，照样按律判处薛蟠死刑，即日问斩。
这个消息如晴天霹雳，赖大着实捏了一把冷汗。
他深知此事的关系重大，不敢轻易惊动贾府中人，一连写了十几封书信，甚至亲自前往金陵，希望能与妹夫当面沟通，不要节外生枝。
没想到，那个官职不高的妹夫，竟然有这样的一身铁骨，坚决闭门不见。
当夜，赖大沉思良久。
自己在荣国府的总管地位，是靠着多年来办事得力才坐稳的。
如果这次事情搞砸了，不仅自己的前途尽毁，就连赖家几辈子的积淀，也将付之东流。
小儿子赖尚荣正准备捐官，这是赖家熬了两三辈子才挣出的体面，怎能毁在这个素来看不上眼的妹夫手上。
次日，他连夜赶回京城，暗自找了吏部的关系，将那位硬骨头的谢大人贬到遥远的北境去做个小官。
等他离开了金陵，薛家的案子自然有亲近贾家的自己人接手。到时候，万事都好办了。
和赖家的前途相比，妹夫的十年苦读，实在是不值一提。
谁知，这位谢大人这般没福，竟然病死在了路上，抛下了可怜的孤儿寡母。
事已至此，赖大为了彻底掩住这件事，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狠心赶走了前来投奔的妹夫和外甥，对贾府只报了自己的功劳，只字不提此事的前因后果。
薛家保住了儿子的性命，很是高兴，连给贾家送去几番谢礼，贾政才后知后觉地知道此事，难免又数落了王夫人一顿。
只是，薛家却不知道那个硬骨头的小官，竟然和赖家有这样密切的关系，就连贾政、王夫人，也不曾知道这此中的原委。
赖大再也想不到，十几年之后，年纪轻轻的亲外甥就成了这样赫赫有名的高官。
政老爷、王夫人并不知道，自家也算得上是迫使谢以宁家破人亡的帮凶，近来常常叫他去议事，几番暗示了联姻之意。
更让他冷汗直流的是，当年犯了人命案子本应处死的薛蟠，此时正化名为薛虺，就住在一墙之隔的贾府之中。
若是谢以宁知道了当年的杀父之仇，贾、薛、赖三家，谁能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