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鸟投林
按照荣国府的惯例，主人赏给下人的衣服簪钗都不能带离出府，晴雯回到怡红院后，只收拾了几件自己做的贴身衣物和一点随身物件，就向众人简单道明来龙去脉，一一向姐妹们辞行。
就像上一世的晴雯一样，众人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有人想要离开怡红院这个富乐窝。
“好姐姐，怎么悄无声儿的就要走？好歹过了中秋，咱们最后再热闹一回啊。”
“袭人姐姐刚走，晴雯姐姐也要走了，可是让二爷好哭呢！就算是不记挂着二爷的恩情，也别舍了咱们姐妹的情谊。”
“宝玉现在又不在家，今儿下午才回来，好歹请姐姐留一留，辞了二爷再走，也不迟。”
麝月、秋纹等人旁边苦劝不止。
昨晚，大家都以为晴雯将会成为宝玉的姨娘，眼看就成了半个主子了。
今日，她却就说要走，大家虽说多有不舍，但更多的是掩饰不住的诧异。
明明活计轻松，身份体面，衣食无忧，还有定额的月钱拿，府中有资历的仆妇都挤破脑袋想把女儿、侄女送进来，谁会想到竟有人主动提出离开？
晴雯看着众人的不舍挽留，心中也是一酸。
自从建了这园子，她就和姐妹们一起进来伺候宝玉。日常，大家一起做活，一起玩笑，一起吃酒，春日里采花斗草，夏日里纳凉消暑，秋日里观星拜月，冬日里围炉煮茶，寒来暑往，年年岁岁，怎么能说没有一点不舍。
只是，出府这一日，她等了太久。
即便有万千羁绊，也绝不愿意节外生枝。
“等宝玉回来了，请姐姐们代为转达——晴雯如愿以偿，彼此再也不用挂怀了。”
众人听了，都忍不住流下泪来。
晴雯把自己之前花钱买的首饰、亲手做的玩意儿都留给姐妹们了。
穗儿、坠儿两个小丫鬟，虽然才十二三岁，却素日与晴雯亲厚。
晴雯见两人泣涕涟涟，额外多塞给她们些散碎银子，又叮嘱了几句。
“此后一别，各自珍重，好好留心做人学事，好歹挣出个好前程来。若是有缘，咱们以后再见。”
其实她心里清楚，今后山高路远，海阔天空，她们又都是家生丫头，怕是再也不能见了。
众人中最为伤心的芳官，她听说晴雯要走，简直是泪如雨下。
“好姐姐，平日多亏你的照顾，我才能在怡红院里安身。我才来这儿没多久，你怎么就要走了，从今后，有了再多心里话，又叫我和哪一个说呢！”
晴雯见她粉腮带泪，杏眼微红，伸手捏了捏她白玉般柔润的脸颊。
“俗话说，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宴席。纵是安下身来，也不能把根儿扎在这里。我自有我的打算，你也要自己想个好出路。”
好出路？
芳官听了这话，只觉的泪眼朦胧，眸中又生起了一层清冷的水雾。
这边，晴雯留下行装，分了东西，大家一起把她送到沁芳桥处，再三说了贴心话，晴雯又一一辞了众人，终于随着林之孝家的等一行人往外走。
同样的出府路，上辈子，她带着重病，身无分文，众人隔岸观火不发一言，自己被婆子冷言冷语，呵斥催促。
这辈子，她身子轻盈强健，怀揣安身立命的银票，拿着身份清白的户籍单子，不仅被姐妹们再三挽留，就连管家婆子们也对这位脱了奴籍的姑娘恭恭敬敬。
一路行来，山林秀美，树木峥嵘，晴雯心情异常的舒畅，脚步也很轻快，只觉得大观园的景色从未像今日这般怡人。
她盘算着，虽然王夫人最后挖了一个大坑，可是自己手里还有三百两银子。
这三百两银子，扔在荣国府里，不过是一顿盛宴，两场大戏，主子们几日的消遣。
却是她能养活自己一辈子的钱。
按照原本的计划，自己花上八十两买下一个小小的宅子，再用一百两盘一个小小的店面，再花上……
她心中正美，跟着众人走到通往二门的甬道，就看见前边走来一群穿青衣的小厮，簇拥着一位小爷往这边走来。
林之孝家的见了，忙招呼跟着的丫鬟仆妇往墙根后躲避，先让主子过去。
到了跟前，那人不经意地往旁边一瞥，蓦然停住了脚步。
面目清秀，身材俊俏，轻裘宝带，美服华冠，眼角眉梢自带一股风流气——正是贾琏，琏二爷。
他眉目含情，敲了敲手中的折扇，大步走了两步，走到墙边，含笑说道：“这不是晴雯姑娘吗？多日不见，近来可好？”
听了这话，众人微微侧目。
多日不见？晴雯蓦地想起昨夜，想起他在自己身上的流连与肆意，一时有些羞涩，一时又有些恼怒，更多的暗自的庆幸。
毕竟，昨日的事情，自己是心甘情愿，主动勾引，琏二爷也一诺千金，有求必应。
为了逃出生天，她得拿得起，放得下。
晴雯想起了那张帮了大忙的户籍单子，看着眼前俊眼秀眉的小爷，屈身福了一礼，语气中全是由衷的坦荡。
“托二爷的福，天随人愿，晴雯近来日日顺心，事事遂意。”
二爷听了这话，又见晴雯面颊绯红，杏眸潋滟，如同一剪秋水，心里直发痒，早就浑身酥倒在那里了。
只是周围全是下人，耳目众多，尤其是林之孝家的，听着两人说话，都快把眼珠子瞪出来了。
他只好轻咳了一声，正了正水光潋滟的桃花目，含笑说道：“那可是好呢！今日忙，改日闲了再和姑娘说话”。
眼看着琏二爷一行人走远了，林之孝家的才从墙角处走出来，继续带着人往大门口处走。
一行人无话，心中却在不约而同地暗暗腹诽，这位有主张的小姑娘，不仅敢顶撞王夫人，还能搭上琏二爷，果真是个人物。
一刻钟后，荣国府的角门处。
晴雯辞谢了林大娘，抬步出了角门，看着车马簇簇的街道，听着沸沸扬扬的人声，如同飞鸟投林，沉鱼入海，眼中快要开出花来。
深吸一口气，这是自由身才能闻到的味道。
晴雯之前出府时，曾经用心留意过，知道荣国府外两条街原是喧闹街市，今日正好可以先去寻店住下，慢慢筹划将来之事。
刚转过一条街，有辆车缓缓停在了晴雯的眼前。
驾车之人一跃而下，竟是一位旧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