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沁芳溪
走过一个东西的穿堂，进了仪门内大院落，再往里走，东廊上的三间小正房就是王夫人的日常起居之地。
正房炕上横设一张炕桌，王夫人正坐在西边下首吃茶。
挨炕摆着一溜三张椅子，李嬷嬷却不敢坐，只坐在炕沿下的小脚踏上，陪着夫人说话。
想来李嬷嬷提前跟两口子通过气，晴雯嫂子今日不敢多装扮，脸上也没涂脂抹粉，穿着不常见的正经衣服，显得脸色蜡黄。
她更不敢坐下，只在旁边站着。
晴雯低头进去，朝上边磕了头。
王夫人没让起来，也没说话，慢悠悠地喝茶。
周围人更大气都不敢喘，巴巴地等着王夫人开口。
半晌，王夫人放下茶碗，眼睛也不往下看，说：“今日原不必叫你过来的。只不过，想着你在老太太面前得脸，这又是一件喜事，和你说说也无妨。”
说完，她环视四周，看到那个不入流的晴雯嫂子，嫌弃地鼻子里“哼”得出了一口气。
又看见满脸期盼的李嬷嬷，看在她的面子上，好歹正了正脸色。
“你倒是好大的造化，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风流债，被李嬷嬷的小儿子相中了！回去收拾收拾，人家要把你娶回家娶去，做正头娘子，不必留在宝玉那里做奴才了。”
因为彩云提前告知，晴雯在来的路上已经猜到了七八分，眼下听见这等羞辱，也能稳得住心神。
“太太吩咐，奴婢不敢不从。只是，奴婢原是老太太给宝玉的，这时即便要去了，也得等老太太回来，回禀清楚，不枉老太太疼我一场。”
“哼！”
近来，王夫人又被袭人递了好些话，看见晴雯这样容貌出众的女孩子，眼里心里都是嫌弃恼火。
“你倒好大的脸面！老太太一日不在，你便一日不答应。老太太若是一年不回来，你便一年都不答应了。”
“奴婢不敢，只是怕惹老太太生气。”
“呸！小丫头片子，你别拿老太太来压我。今日这事，我说成，就得成。若是老太太回来，我自然有话说。等生米煮成熟饭，老太太再疼你，还有什么话说？我就不信，还有人能拿我怎么样！”
晴雯见老太太的名头不顶用，硬着头皮提起来宝玉。
“奴婢不敢。只是，奴婢是宝玉房里的人，大家平日里感情也好，即便我要出去嫁人，也得等回了宝二爷，给他磕了头，谢了恩，才是正经的规矩。”
王夫人语气冰冷：
“规矩？我的规矩才是规矩。传我的话，既然你的哥哥嫂子千肯万肯，不必告知宝玉、老太太知道，李嬷嬷现在回家，明日收拾置办，后日便成亲拜堂。此后，你再也不必进园子了！”
说完，没等晴雯开口，她嫂子口中连连称是，眼疾手快地按住晴雯磕了头，死命拉着晴雯出了院子。
李嬷嬷喜得眉开眼笑，走下来千恩万谢。
平日，晴雯是宝玉的美貌小丫头，她自然看不过眼。可现在，若是这样机灵美貌的姑娘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岂不是千好万好？
那不争气的混账儿子，竟然也有这样的艳福，她真是上辈子积了大德了！
晴雯心中有气，一路走得飞快，直直地往园子里去。
她那嫂子紧随其后，一路上咕咕啦啦说个没完。左一个，李嬷嬷是有体面的老奶妈，右一个，李盛是大门口最得脸的大爷，再加上，李嬷嬷的大儿子李贵，跟着宝玉出来进去，手里管着不少活计，好不威武！
晴雯一个字都不想听，她嫂子非要说，两人一路拉拉扯扯，直走到大观园里。
她嫂子扯住她，坐在沁芳溪旁边枫树下的山石上，把平日里勾搭男人的浑身解数都使出来，打叠起千般万般的好话来劝她。
“我的好姑娘！你有这样的容貌，又不愿意留在爷们身边做姨娘，难道白白在府里当丫鬟？干一辈子的下人活？若不趁着年轻美貌，刮拉上一个好家好院的好人家，过几年人老珠黄，你又有什么好下场？”
晴雯扭过头，不搭理她。
“妹妹哟！这李家是府里几辈子的老人儿了，李嬷嬷还奶过宝二爷，这满府里的嬷嬷们，谁能大过她？李家在外边也是有宅子，虽说是他哥哥李贵的，但是自己家亲兄亲弟，他能有不帮衬的？
你先嫁过去，先委屈着，在一起住个两年。等日子缓下来了，你又有在二爷房里这么多年的情分，去求求二爷给他奶哥哥找个差事，他能对你说个不字儿？到时候啊，你就是李家的少奶奶了！
若是以后宝二爷有了哥儿、姐儿的，你让李嬷嬷在府里疏通疏通，说不定你还能接着当奶娘呢！”
晴雯再也坐不住了，起身就要走。
她嫂子脸上讪讪地，也不好直接恼，死力拉着她坐下，厚着脸皮，接着把话说完：
“等你坐稳了李二奶奶的位置，要是还记得你哥哥和我在这边的恩情，还要拉扯一把才好！”
说了半天，终于说到真格上了。
为了讨好一个仗势欺人的老奴才，为了自己过得舒坦些，要把自己卖给她相好过的混蛋姘头。
晴雯只觉得胃里犯恶心。
她眼睛盯着沁芳溪的潺潺流水，泪水止不住地流下来，心里在想：“我若一头跳下去淹死了，是不是就能彻底清净了？”
重活一世，竟然还落得这样一个窝囊龌龊的下场。
自己若是屈服了这门亲事，保不齐就是府里下一个“多姑娘”。
自己若是不答应这门亲事，上有王夫人咄咄逼人，下有李家人、哥哥、嫂子步步紧逼。
若是此时赎身出府，王夫人定然不依，即便出去了，也早晚落到李家的手心里。
李二那厮，整日吃酒赌钱，无耻下流，连杀人的事情也能做得出来……自己应该何去何从？
沁芳溪下，清澈的溪水慢慢流淌，两岸繁花垂柳，正在微风的拂动下舒展生机。
自己却活的像个死人？
晴雯擦干了自己的眼泪，趁着嫂子停下喘气的空档，说：
“事到如今，我无话可说。就请哥哥嫂子，为我安排成亲的事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