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夜游城
刚过戌时，南城灯火依旧璀璨。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夜市上熙熙攘攘，叫卖声此起彼伏，令人目不暇接。
刚进了城的时候，晴雯叮嘱平安，自己要先去一趟银庄。
现在，站在人来人往的银庄聚宝斋门口，晴雯心中还在恍惚。
这一切顺利的简直像是一场美梦。
进门前，她忍不住转头看看，平安把车停在了路边，偶一抬头，看到她，笑意盈盈。
没过多久，她捏着那张薄薄的银票，走出门来。迎面吹来冷风，她打了一个激灵，这才发觉，一切都是真的。
一张一百两的银票，正安安静静躺在自己手心。
这张银票，虽然是银庄能兑换的最小面额，但却自己最大的底气。以后，不管遭遇什么样的险境，这张银票就是自己安身立命的靠山、保住性命的符咒、重新开始的勇气。
她心里乐得像开了花。
两人的下一个目标，便是给平安的干娘挑选寿礼。
这个寿礼，平安很是挑剔。
挑一条罗绣万寿如意纹手帕，他撇嘴，说干娘不缺手帕。
挑一盒荼蘼苏合龙脑郁金香，他叹气，说干娘不喜香料。
挑一枚镶珠镂空錾花金戒指，他摇头，说金子不够雅致。
“你倒是极孝顺，这些好东西还嫌不足。刚才那么大的金戒指，少说也要十几两银子，别说给干娘当寿礼，就算是孝敬给府里的琏二奶奶，也够格了。”
“我干娘见得好东西多，颇有几分见识，眼界就高了，一般东西入不了她老人家的眼。”
街上车水马龙，两人停好了车左躲右闪，尽量不被人流冲散。
一个抱孩子的妇人撞了一下晴雯，她眼看着就要跌倒。
幸好平安身量高，在人群中犹如鹤立鸡群，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
她站稳了，他却没有松手，将她拉过来护在自己怀里，在密密麻麻的人流中蹚出一条路来。
晴雯被拥在怀里，周身都是他的气息，味道清清冽冽，像是松木林一样好闻。
背后的胸膛热的可怕，像两人初见时一样，正砰砰的跳。
略微使了使劲，却没有挣脱，反而被握得更紧。
她只觉得手被滚水烫了一样，那股子热气从手上“蹭”的一直烧到脸上。
一抬眼，街上是一家灯火通明的金银店，里面倒没几个人。
晴雯借机挤过去，拉着他进了店门。
店里伙计走过来的时候，两人的手自然而然地松开了。
晴雯暗自舒了一口气，自己前途未卜，命运不定，真是不敢和府里的人随便有什么牵扯。
伙计见两人气度出众，忙忙地招呼起来。
琳琅满目的金镯玉铛，珠坠玉簪，看的两人目不暇接。
她在宝玉院里多年，别的没有，眼力倒是绝佳。
正中间，一根红珊瑚雕点翠仙人倚凤簪，鲜红夺目。
簪子用红珊瑚雕刻而成，下点衬着翡翠、碧玺、珍珠，钗头的珊瑚如凤凰飞空。
活像是，在梧桐树上展翅欲飞的凤凰。
通身是寿字纹，很合长辈的年纪。
“两位的眼力真好，这是新进从琼州运来的，全京城只此一件，只要一百两……”
“一百两银子？”晴雯有些惊讶。
伙计笑眯眯地说：“黄金”。
……
晴雯拉着他，逃也似地飞奔了出来。
“你就算有这样的孝心，哪里来这么多钱，怕是要攒到下下辈子。”
晴雯一边舀着碗里的馄饨，一边啧啧慨叹。
今日实在高兴，她大手一挥，掏出刚刚用散碎银子换的铜钱，请平安在小摊上吃一碗热馄饨。
虽然比不了府里的金茶银饭，胜在新鲜热辣，两人大快朵颐。
“干娘虽然不是我的亲娘，一见了我，只觉得像亲儿子一般，待我极好，我心里感激她。只是……”
“只是怎么？”
“只是有一点不好——因为她老人家在家里做主惯了，凡事不肯问别人意愿，总是替我做主。”
平安皱着眉头，很是苦恼。
“你倒是得了好，还卖乖。我们院里小丫头的干娘，只图女孩子们的月钱，别的一概不操心。有个这么好的干娘看顾你，想来你老子娘也放心。”
“我老子娘都死了，好不好都安心了。”平安吃着馄饨，嘴里含糊不清，满不在乎。
晴雯愣了一下，没想到这么一个天天笑呵呵的少年，也是一个苦命人。
同命相连，晴雯问他几岁了，家乡在哪，什么进的府。
“我自小在北边长大，从小娘就没了，去年因为老爹也没了，才来京城投奔亲戚。”
“既然在京城有亲戚，怎么进了赖总管家，又跟着宁哥儿呢？”
“哦……我家和谢家哥儿原是邻居，就一起来了京城，好有着照应。”
平安用木勺慢慢搅着大碗里的馄饨汤，斟酌着说辞。
“到了京城，找到了干妈和哥哥，连没见面的堂兄也很看顾我，分给我一个宅子，也置办了不少东西。可是整日悠悠荡荡，没个正经营生。”
他犹豫了一下，接着说。
“我自己做了主，瞒着家里人，和谢家哥儿商量着找了事做，好见见世面，并未卖身。”
“没想到，你这么幸运，家里人对你这么好，也有个自由身。”
晴雯很是羡慕。
“姐姐呢，本家姓什么，老家在哪里？”
晴雯垂下眼眸，“我从小爹娘就死了，跟着拐子讨饭，不知道家在哪，连姓什么都不记得。”
她的语气没有波澜，从小到大，很多人都问过，自己都是这么回答的。
“倒是有个姑舅哥哥，整日只知道跟我要钱吃酒，问了他几回，他说也记不得我姓什么了。”
平安听了，馄饨也吃不下去了，他定定地看了晴雯一会儿，下定了决心。
“姐姐，你可以随我的姓。”
晴雯又被他的傻话逗笑了，轻轻地弹了一下他的脑袋。
“傻平安，姓哪有乱随的！”
可是平安没有躲，也没有笑，那双琥珀色的眼睛亮晶晶的，像是闪烁的璀璨星河。
“真的，我愿意。”
那股子热气，顺着食道，又一次烧到了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