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护身符
袭人稍稍安抚了哭得抽抽搭搭的坠儿，叹了一口气，咬着牙拉上麝月，一起出去找平儿姑娘商量对策。
晴雯见她们出了门，就让穗儿出去端来一大盆热水，又拧了一把热气腾腾的毛巾，轻轻擦去坠儿脸上的泪痕。
前一刻，还是风风光光的怡红院中人，后一刻，就被寻个由头随便打发出去。
这不仅仅是坠儿的命运，也曾经是晴雯的命运，更是无数深宅大院、仰人鼻息的女孩子的命运。
晴雯叹了一口气，等坠儿终于止住抽泣时，轻声问她：“你的爹爹，果真病重吗？”
坠儿闻言，泪水止不住地又流了下来。
“真的，爹爹每到冬天，就会骨头缝里痛，今年痛得尤其严重。听哥哥说，这几日已经下不来床了。”
晴雯伸出手轻轻擦去她的泪水，找个理由打发穗儿出去，转身去翻找自己放在柜子的包袱，拿出两样东西。
看着四下无人，她把一块约莫二三两重的银子塞到坠儿手中。
“这块碎银子是我平时积攒的，拿去给你爹治病吧。”
说完，她又拿出一个五彩刺绣织金香囊。
“这个香囊是我这几日新做的，咱们平时也用不上，去和你哥哥说，让他出了门，找个识货的行家卖了。
不管卖多少钱，我都一分钱不要，全都拿去给你爹爹治病。”
晴雯顿了顿，又说：
“只不过，不管能卖多少钱，都要如实地告诉我。”
又过了几日，袭人到底是托了平儿出面，找个不显眼的由头，把宋妈调出了怡红院，估计是去庄子上做活了。
虽然事情摆平了，大观园里，那些嘴碎的婆子们多少听到些风声，也难免议论纷纷，都在说袭人这个大丫鬟不尽责任。
“好好的一个小爷的院子，净出些偷鸡摸狗的事情。”
“这点子管人的手段也没有，不知是不是上梁不正下梁歪呢。”
“一天天的，净装好人，只顾留住贤良的名声，真当自己是正经大奶奶了！”
风言风语被吹到晴雯耳中时，她趁着和小丫头们讲笑话，痛痛快快地大笑一场。
到了当事人跟前，她却不露声色，头也不抬地做手中的绣活。
贾府给下人的酬劳，除了每月固定的月钱之外，还会隔三差五赏赐一些钗环首饰、绸缎布料。
眼下，想要快速涨月钱实属不易，除非像袭人那样，争取给小爷们做姨娘。
想到这里，晴雯忍不住摇了摇头。
上辈子，她看不上贾宝玉的风流多情。
这辈子，更不会委身于这样一个懦弱无能之人。
至于钗环首饰，虽然也是金银宝石所制，价值不菲，但是每次赏赐都是被管家娘子记着数的。
倘若少了哪件首饰，总会有人过来查问。
何况，上辈子被赶走的时候，自己连衣服也不许多穿一件，何况金银首饰呢。
只有绸缎布料，只要主子们赏下来了，就允许下人们自己决定或穿、或用、或拿给家人。
只是，晴雯没有家人。
两日前，坠儿跑过来悄悄对她说，那个香囊卖了二两五钱银子！
晴雯心中一跳。
荣国府里，丫头的最高月钱是二两银子。到了外边，小康人家只要花十两银子就能买个健健康康的下人。
一个小小的香囊，二两五钱银子，实在是个不小的数目。
坠儿本家姓冯，她哥哥叫冯献儿，向来跟着管家们迎来送往，多少有些门路。
据说，他找到一个专门出入小富人家，做衣料生意的小买卖人。
纵然那人见过不少暴发之家的富贵景象，见了这么精美的香囊，也忍不住啧啧称奇，马上和他商量，以后有多少收多少。
晴雯得了消息，打定主意，一有空闲就开始缝缝绣绣。
袭人让她去园里折梅花，她说自己身子弱受不得风寒，不宜出门。
麝月叫她吃酒，她说总觉得心口疼，只吃上半杯就再也不能了。
秋纹喊她一起玩骰子、抹骨牌，她一本正经地回答，林姑娘前几日给自己看了手相，说她流年不利，不宜玩牌做赌。
针线都是现成的，自己的箱子里多的是赏赐的绸缎绫罗。
再加上自己的一双巧手，只要踏踏实实攒钱，总有积少成多的机会。
本来，晴雯的手比旁人都巧，宝玉身上穿戴的活计基本上都由她负责，忙中偷闲，绣几个小小的香囊，根本不会有人注意。
只不过，到底是要借助坠儿和她哥哥的手，才能把这些小玩意拿出去变卖。
晴雯留了个心眼，每一个香囊都是用平时不常用的手法，避免留下自己的印记。
因为临近年节，城中的小富之家正是置办衣物装饰的时候。
市场上流通的香囊成色一般，稍微富裕点的人家都看不上。
若要自己家里动手做，一般人也没有这么精巧的工艺。
像晴雯绣的这么精美又大气的香囊，转手就能卖上二十两白银。
正因如此，晴雯绣的香囊一经出手，就被那位出入豪家贵府做生意的买卖人全数购入。
为了不走漏风声，她每次做了三五个就转交给坠儿，让她拿出去给哥哥。
等到售卖的银子到手，晴雯不管他们有没有私自留下，照例会把到手的银子给她们兄妹一人一份抽成。
刚开始，坠儿执意不肯，只说父亲的病多亏了晴雯出手相助，及时买了药，这几日渐渐好转，总算能过个好年。
这等大恩大德就够她和哥哥感激不尽了。
晴雯却不这么想。
人心不足蛇吞象，一点点小恩小惠，能让人一时记住自己的好，却买不住长久的人心。
若是想细水长流，还得清清楚楚、有来有往才好。
转眼，到了除夕这天。
一大早，宝玉就随着府里的爷们出去了。
怡红院中的丫头们洒扫的洒扫，烹茶的烹茶，所有人都忙得乱作一团。
只有晴雯安坐在软椅上。
这会子，她缓缓从软椅上站了起来，舒展一下连坐了好几天的筋骨，感觉全身都在酸痛作响。
不过，抬眼看看自己手上刚刚完工的绣活，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顺利的话，这就是一道保命的护身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