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虾须镯
袭人、麝月二人在外边转了一圈,并未找到晴雯的身影。
回屋再找,却发现晴雯正歪在暖阁的炕床上,怀里拥着刚刚补好的孔雀裘,正慢慢用小牙刷剔出绒毛来。
两人相视一笑,挨着她坐下,细细地把小丫头坠儿偷镯子这事说了一遍。
正说到要紧处,就听见里边房内扑通一声闷响,把几人都吓了一跳。
麝月动作快,马上下了炕,快步走过去。
一瞧,原来是坠儿和穗儿两个小丫头正在里间,用绒布擦拭玉石摆件上积的灰尘。
因为有帘帐掩着,又没人说话,刚进来的这两人都不曾留心。
坠儿那丫头听到她们的谈话,刚开始吓得不敢出声。
等听到袭人叮嘱晴雯找个由头,狠狠打自己一顿,再要赶出大观园的时候,她再也忍不住心头乱颤,手一软,跌落了正擦着那件白玉花瓶。
幸亏屋内地上铺了厚厚的绒毯,并不曾把花瓶摔碎。
坠儿从里边走了出来。
袭人、麝月二人面面相觑,原本是想背着外人把这事商定好,再让晴雯出面撵人,自己才能不露声色地留个好名声。
谁知道,当事人就在旁边,突然间一下子对上了脸,大家脸上难免都有些讪讪的。
只有晴雯光明磊落,不急不躁地说:
“原是刚才瞧着花瓶上灰扑扑的,就叫坠儿和穗儿两个小丫头来擦一擦。我不知道姐姐找我竟然是说这个话,谁知道这么巧……”
这当然不是巧合。
刚才,晴雯先悄悄让穗儿找来坠儿,吩咐她们去里间擦花瓶,又叮嘱说自己头疼,不许她们交头接耳地说话。
然后,晴雯就安安稳稳地坐在炕上,等着这一切自然而然地发生。
这时,坠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脸上涕泗横流,边哭边说:
“那镯子实在不是……不是我偷的,而是我……我捡来的。是宋妈,她……她……”
坠儿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说了好几遍,才把事情说清楚。
原来,前几日下雪之后,坠儿和宋妈奉麝月之命,一起去芦雪庵附近的路上扫雪。
因为坠儿力气小,就先等宋妈把大片积雪扫开后,自己再拿着小笤帚慢慢把雪扫净。
谁知道,路边有一块硬土结了冰,被坠儿无意间踢开后,竟然露出了一根金晃晃的金镯子。
坠儿并不知道平儿丢了什么虾须镯,只知道捡了东西,欢天喜地,跑过去拿给宋妈看。
那宋妈一看这么大的金镯子,顿时看的两眼放光。
她心里忖度着,小丫头子哪里懂事,就想办法就要哄骗过去,好占为己有。
坠儿虽然是小孩子,毕竟是在大观园里活了几年,哪能不知道金子是好东西,怎么肯轻易送给旁人。
宋妈费尽口舌问她讨要,先威逼后利诱,坠儿倒也有些机灵,偏偏不给,把金镯子揣在怀里拿着一溜烟就跑了。
话说起来,坠儿的爹娘也是府里的下人,只是年纪大了,没本事,又没门路,都待在乡下,帮管事的老爷们看房子。
有个亲哥哥,在大观园的二门上做小厮,倒是能常常看顾妹妹,传递衣物。
近日,坠儿听哥哥说爹爹旧疾发作,缺钱看病。
所以她打算把这镯子藏好,一心一意要抽时间拿给哥哥,让他拿出去换钱,好给乡下的爹爹治病、抓药。
没想到,这宋妈眼睁睁看着,那么个黄澄澄的大金镯子,在眼前晃了一遭,竟然没落在自己手里。她哪里肯甘心?
趁着坠儿不在,宋妈去她床铺上来来回回搜了好几遍,终于在床下的一个小包袱里,找到了那根大金镯子。
原本,她也打算抽空偷偷拿出去,变卖换钱。没想到金镯子还没捂热,就又听碎嘴的婆子们说,平儿姑娘的虾须镯丢了。
宋妈的胆子一下子漏了气。
平儿是王熙凤的第一得力助手,得罪了她就基本上等于得罪了贾府头一等主子的势力。
王熙凤的威力,宋妈素来是知道的——
这位琏二奶奶生气起来,可不管犯事的下人有多大年纪、多少体面。
捆起来,关在马房里,跪上半宿的,大有人在!
万一东窗事发,自己就算能保住一条老命,也免不了被扒了一层皮!
思来想去,宋妈实在没有私吞金镯子的胆子,又不甘心落下这个天大的便宜。
因此,她拿着镯子,主动去找平儿姑娘,诬陷坠儿偷了镯子。
一来,落个赏钱,自己多少得些好处。
二来,告个黑状,把坠儿那小丫头赶出去解解气。
三来嘛,等到坠儿被赶出去,好安排自己的外甥女进来伺候,好让一家子都在这富乐窝里挣银子。
这一切弯弯绕绕,坠儿可想不通。
她只是跪在地上,一五一十地哭诉自己只是捡了镯子,只有宋妈看到了,近几日就连那镯子都又丢了——算起来,自己顶多算是没有主动上交捡来的东西,哪里就能说成偷盗这么大的罪过了。
小丫头想不明白前因后果,这几个大姑娘听她这么说,心里早就跟明镜似的了。
晴雯听了全篇,心中冷笑一声——看来,这事情比自己想的还复杂。
原本只是不想替袭人背上苛待小丫头的黑锅,没想到竟然挖出了这么个大瓜。
袭人、麝月听了之后,面上倒露出了难色。
原本,小丫头片子年纪轻轻不懂事,也好打发,随便找个由头,赶出去就行,连宝玉都不必知道。
可是,宋妈是有了年纪的老妈妈,又有几个亲戚在贾府里当着不大不小的差,这可不是骂一顿、赶出去就能解决的。
现在,她犯了这么个腌臜事,若是处理吧,又怕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搪塞过去吧,平儿那边已经有了案底,又该怎么给平儿交代呢?
最重要的是,这个金镯子无论是关系到坠儿,还是牵扯到宋妈,她们都是怡红院的下人。
在袭人的眼皮子底下,竟然有这么狗咬狗的脏事,她无论如何也脱不了干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