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讨教
“小树小树快快长大,明年就想吃桃子~”东庭双手沾满了泥土,蹲在那儿拍拍小土堆,又给瘦不拉几的小树苗浇水,认真地许下了愿望。
不怪她异想天开,荣绫的花卉树木便是如此,长得快,老的快,死的快。
东庭给一棵小树安好了家,看向一直沉默做事的容玖那边,她已经种了一排了。
她都没有细致地扫去与周围格格不入的泥土,直接往挖好的坑里快准狠地一插,那个老奸巨猾的男人就给它用土埋喽。
东庭又眼睁睁看容玖站起来拎着下裳在培土上踩了几脚。
树根会不会憋死她不知道,反正她再不开口制止就要憋死了。
“你们这样做是不对的,可别以为荣绫不是你家就无所谓了。”
容玖呼出一口气,再去一边随机拎了株幸运树苗,十米开外的顾亦凌又挖完一个洞。
他们之间没有言语交流,连眼神都不曾交汇,却井井有条,目不窥园,以两人之力孤立了在场所有人。
东庭眯眼,若有所思。
四个人自觉两两一组组了队,都卖力的挖着坑,攀比欲在旺盛,东庭更是铆足了劲要分出个胜负。
祁怜见东庭直挺挺地站在那儿,停住了碎碎念,便拿了个铁锹好奇的看过来。
就见她嘴巴微张,眼球微微突出,一副罕呐的样子。
是了,她方才好像是说了什么话,而那两人太过于专注没有搭理她。
“‘凡植木之性,其本欲舒,其培欲平,其土欲故,其筑欲密’我已经是按照书上的理论来实践,不对它有没用的惦记,说什么不上心,有什么问题呢?”
容玖本想喘口气,就见东庭盯着树苗露出奇怪的神色,在脑中搜刮了一阵,直接发动她异禀的天赋——背书。
使树根舒展,用培土填平底坑,要用旧土,筑土踩结实,书上就是这么写的。
东庭显然不赞同,她伸出一根手指煞有介事,“不懂了吧书呆子,光是冷冰冰的理论知识有什么用,只有真情实感才是催化剂!
我们应该好好爱它,时刻都不能懈怠,就像我娘对我一样。”东庭骄傲地拍了拍她身边笔直的树苗,“本少主养护的花花草草珍奇异兽,可都是白白胖胖美丽动人的!”
“那您真棒。”容玖打了个哈欠,继续把树根展平。
他们还有一大片林子没种,她还等着明年春天能分到甜津津水灵灵的桃子呢。
嘿嘿,桃花糕,桃花冻,桃花羹,桃花景……
想到这里,她扒拉树苗的手法更加灵活了。
“顾亦凌,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啊。”容玖拿手臂擦了擦汗。
悠扬的箫声宛若流水绕青山,潺潺清溪过处便是朵朵桃花开,瑞鸟欢鸣。
“一萧一剑平生意,负尽狂名十五年。”顾亦凌摆出一副认真的模样,“这吹箫的人……”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一抹探究。
乐中隐隐的灵气,非修仙者吹不出来,除非是用了高阶的灵器。
自己生成灵气的宝贝可不多,至少在乾墟大陆,不超过三件。
容玖一直都是个多疑的人,也不愿留会困扰到自己的问题,她清了清嗓子,转头说道:“少主,你们荣绫真是钟灵毓秀,我瞧着个个都是人才。”
“怎么说?”东庭竖起耳朵听,这清高的书呆子一直都不大搭理人,像读书读疯癫的人,现在突然开口和她搭话,不就说明……
不就说明她天生与众不同吗!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
别有千金笑,来映九枝前。
天河星光萤火为伴,荣绫夜色美如画,少主一见便不是一般凡尘俗世子,不仅是明珠生晕还是才华馥比仙,像什么琴啊棋啊书啊画啊什么的,想必是信手拈来。”
“啊是是是……”东庭在一串不大弯弯绕绕的夸赞中迷迷糊糊就咧开嘴呲了个白牙狂点头,她从未像此刻更感谢母亲幼时对自己唯一严厉的教导,这是她应得的!
就听她话风一转,惋惜道:“我自小喜爱音乐,奈何师尊教我时,无论什么乐器在我手中都暴殄天物,吹拉弹唱皆如同鬼哭狼嚎,唉……特别是那洞箫,我最是欢喜,可他再不敢让我再染手。”
容玖的话情深意切,叫东庭不由自主地收了大白牙一脸同情,她琢磨了一下,就在容玖偏过脸去暗自神伤之际一拍手掌,“我也是十年复一日的坚持才有小成的啊,你别灰心,你师尊教不了你,我,我便找我的师父教你!”
“真的!”容玖暗下去的眸子又住进了神采,“你的师父会吹洞箫!”
顾亦凌就在一边撇着嘴看着,一脸无语的样子。
这人,总是这么爱演。
是谁嫌音修磨磨唧唧甚是装逼非要抱着一把剑做老婆的。
现在的她,又怎么不是在磨磨唧唧地套话,明明一句话的事,非要多说几句。
“是啊!”东庭双手叉腰,手中铁锹被冷落笔直地摔在了地上,身边的祁怜一个退步躲开了飞来横祸,“我师父虽然只来了荣绫两年,但我可了解他啦!他会的可多了,尤其擅长吹箫,只是现在不再吹了,但你可以和我学!”
现在不吹了吗。
经过小学音乐课的学习,她对乐器音色的掌控可是一骑绝尘的,一听一个准,她一听就是洞箫!
那就是东庭听不到这箫声了。
“荣绫秘境人烟稀少的竟然还藏着这等人物。”容玖笑,语气夸张,正说进东庭心坎里了。
“是啊!”
祁怜已是没脸看,这容玖,就跟逗小孩似的。
少主,你可长点儿心吧。
荣绫不仅是她家,也是他的避风港。
扶起铁锹塞进东庭手心,祁怜挂上公式化的笑容,语言直接,“仙子到底想要问什么,不妨别遮遮掩掩的,正大光明地说出来罢。”
容玖良善大度,从未对乱嚼舌根的人动过手,甚至从没剥夺过妖的生命,这就是祁怜的底气。
他不知道这都是因为她不屑。
“好啊。”容玖看向他,“我想问,祁人才轻功了得,那日……”
“咳咳。”祁怜咳嗽,明白她想说三日前在外围发生的口角,可那时他在抄书,那人也没有与他仔细对过话术,此时提及必定穿帮。
他对那人的演技十分自信,不认为容玖会看出他们二人的差异。
“祁人才,我们去栽树吧。”分明是问句,偏生被顾亦凌说成陈述句,叫人没法拒绝,事实上祁怜也是有些心虚,正好略过刚才的话题。
何乐而不为呢。
他应声,“好。”
接下来,又可以和小姑娘聊天了。
她不喜欢小姑娘蛮不讲理时的嚣张,但喜欢看东庭扬着脑袋傻乎乎的样子。
“你很喜欢你的师父吧,可他不是两年前刚到荣绫吗?”容玖走近东庭,与她共刨一个坑,眸色深沉,“荣绫千年开一次,平时总是不对外开放,但若我早知道荣绫有东庭少主,我定跟着你师父一同进来。”
所以,你师父是怎么进来的。
“缘分天注定,师父和两个姐姐都是娘亲和师弟出去采购时带进来的,娘亲说这些人长得顺眼,看到他们遇难就顺手救了,只是他们都不告诉我为什么遇难,这分明就是欺负我不能出荣绫嘛!”
“那你也出去不就好了。”容玖慢慢说,“他们怎么出去的,你就怎么出去。”
所以,荣绫中人怎么出来。
“那不行啊,我都没见过往生镜。”
原来还要依靠往生镜,那她借镜子岂不是可难可难。
“原来是这样啊,那祁怜很得境主信任呢。”
东庭从来没有出过荣绫境,比起保护,这更像是……她根本就出不去吧。
境主这么宝贝这个女儿,怎么会把她禁锢在小小荣绫呢。
世界很大,每个人都是井底之蛙,左右平移也只有熟悉的青苔和老鼠,向上登去,却有可能遇见江河湖海,万物复苏。
闻言,东庭却谨慎了一回,她虽然反应慢,此刻也是狐疑地看着身边这个漫不经意的女子。
“师弟和我向来关系很好,你别挑拨离间哦。”
容玖没想到她想到这层,无辜地睁大了眼睛,“只是发自内心感慨境主做事的亲力亲为,没有架子而已。”
不像他们掌门,每天乐得清闲板着一张脸到处监督弟子,什么琐事都让北塔去办。
“欸。”东庭拿肩膀碰了碰容玖,突然一脸八卦的样子,“你和那个话多的男人是什么关系?”
她拉着容玖的袖子凑近了些,让她一直有在刻意保护的衣服上粘上了两个脏兮兮的手指印,自以为隐蔽地躲在拇指粗的树苗后探头,两颗脑袋凑在一起。
没事,她暗自捏拳,一会儿施个除尘咒就好了。
“顾亦凌?”容玖问。
“你声音轻点儿。”东庭忙摆了摆手,又伸出一根手指来远远地制止她的发言,一脸我懂我全都懂的样子,“我知道你们两情相悦!”
“才不是。”容玖冷漠地反驳。
东庭倒吸一口气,“那就已经是仙侣喽!看不出来啊九九,你英年早婚啊。”
“你们这样熟稔,互相这样信任,以我博览画本子的经验来看,你们必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已经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才没有。”容玖无语。
东庭已经笃定了,她的否认只会加深对方错误的认知。
她不相信任何人。
“《剑谱》说,心中无男人拔刀自然神,男人只会影响我出刀的速度。”
“那你这剑谱不是什么好书。”东庭嘟嘟囔囔,“心怀大爱,行求致远,你那剑谱在教你如何孤寡一生。”
容玖没有说话,垂下头颅。
多言数穷,不如守中。
东庭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本来还挺烦这修仙之人的,因为她刚见面就惹麻烦。可是她漂亮的眸子里表现出了对她的欢喜欸,虽然很隐蔽但她还是捕捉到啦。
看在她长得挺不错又是个女孩子的份上,少主她就不计前嫌了。
东庭没注意到容玖甚至没有话本里寻常女子谈及这个话题时常有的羞涩。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容玖轻言,轻言却化作一阵微风,袅袅地隐了。
这是容寒淮某日说的话。
都是一样的。
对她来说,所有人都是一样的。
夜色朦胧, 静谧沉淀,没有人听清她的话语,而这,恰恰是她真心的流露。
东庭虽然总听不大懂容玖,但她就喜欢说话,不管有没有人搭话,“你之前说的种树方式,是哪从本书上看来的?”
她没看过。
“很久之前有一位脊背弯曲的种树人,他种的树,或者移植的树,没有不成活的;而且长得高大茂盛,果实结得早而且多,我看了人们歌颂他的传记。”
“听起来很厉害啊,他叫什么名字呢?”
“郭橐驼。”
“我娘从来不给我带人物传记,只让我看四书五经什么的,师弟偶尔给我带些画本子,但画本子里的套路我都烂熟于心啦,你都是在哪儿看的传记呀,我也好想看。”东庭清亮的声音就如同她这个人一般干净,她没有想亲自走出荣绫秘境,好像已经被十余年的禁锢折断了翅膀。
她可曾在祁怜与境主出去时哭闹着跟随过呢?
铜镜染霜华,蘸墨情依旧。
是已经失望过太多次了吧。
容玖想,说话的语气更加轻柔。
“好……”她停下手中的动作,下定决心般望向东庭,承诺道:“我一定让你看上传记。”
她其实想要带她出荣绫,但以她现在的能力,还无法做到。
箫声夹带着微薄的灵力再次响起,抚平了深夜因梦魇而紧皱的眉头 。
种完近百棵树苗,已经是后半夜了。
容玖站在茅屋门前,一把擦去额头的汗水,看着一片新生的绿意,就像看待孩子成长那样的殷切期盼着。
她实在清醒,脑中全是东庭今日所讲的大爱。
心中一直压着的巨石,像是突然被天外来物重击,一道深深的裂痕蜿蜒。
她在躲什么,她在畏惧着什么啊。
她就是虚伪又自私,她空有对所有疾苦不平的触动,怨自己什么都做不到,又因为怕承受未知的后果而踟蹰。
可……
这里是乾墟大陆啊,她什么都不用怕。
她是此间最该消失的人。
对,就是这样。
等等,容玖忽然抬眸,想到,这箫声并非传自外围,并非传自茅屋,竟然来自最高处那处府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