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裂缝
睡意久久不至。
当然,和新病人共处的前几个夜晚总是难以入眠。不同的房间,不同的床榻,舒适程度也各不相同。不同的宅院,也有其独特的夜半声响。在这“望心别业”,夜晚最主要的声音是大海和风声——这两种声音并不和谐的二重奏让我无法安睡。海浪低沉而稳定,以一种有节奏的韵律拍打着下方的礁石,若非狂风阵阵袭来,这种节奏本该令人感到舒缓。而每一阵风都吹得窗户咯吱作响,墙壁仿佛也跟着摇晃起来,发出吱吱呀呀的呻吟,时刻提醒着我身处何处。
一座矗立在海边的豪宅。
宅院里住着一个女人,大多数人都认为是她害死了自己的家人。
而现在,她愿意向我坦白一切。
这种模式不断重复。我念着柳如烟的名字,被海浪声哄着入睡,又被风声惊醒。每一次狂风大作,我都会紧紧抓住床垫的边缘,确信自己能感觉到整座宅院正朝着大海的方向倾斜。但随后风平浪静,我的思绪又开始翻滚,海浪声依旧,整个过程又重新开始。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我听到另一种声音。
不是风声。
不是海浪声。
那声音听起来像是地板,发出了极其微弱的“吱呀”声。
我坐起身,环顾四周,寻找着——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入侵者?窃贼?还是这座宅院开始不可避免地滑入东海?但我什么也没看到。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所以我断定只是风吹动着“望心别业”的墙壁,发出了一种我之前没听到过的声响。
我爬下床,打开房门,朝走廊望去。此刻,走廊空无一人。我知道自己可能只是错过了某个路过的人,于是我走进走廊,侧耳倾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或关门声。
“有人吗?”我问道,声音有些沙哑。“外面有人吗?”
无人应答。
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直到我回到卧室。
当“吱呀”声再次响起时,我才意识到它究竟来自何方。
柳如烟的房间。
我侧耳贴着我们房间之间的门,仔细聆听。还是没有任何动静。只有夜晚的寂静,以及从门缝里溜进来的,一丝照亮柳如烟房间的月光。
“吱呀”声再次响起。
这一次,我打开门,探头往里看。
房间里没有其他人。只有柳如烟,她躺在床上,姿势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平躺着,双手放在身体两侧,左手放在传唤丫鬟的铃铛旁边。她低沉缓慢的呼吸声告诉我,她还在睡梦中。
至于是什么引起的“吱呀”声,我也不知道。肯定不是柳如烟。
我关上隔壁的门,爬回床上,海浪声和风声又开始争夺我的注意力。当我终于睡着时,却做了一个噩梦。
一个充斥着嗡嗡声的噩梦。
我又变回了那个小女孩,站在家边的小河边。我从来不喜欢那个小河,因为它旁边蚊子太多。我周围有一群孩子,虽然看不见,但却能清晰地听到他们的声音。
“十七岁了,柳如烟姑娘……”
我继续沿着河岸往下滑,虽然没有被卡住,但速度并不快。相反,随着那嗡嗡声的持续,我仿佛是一寸一寸地往下挪动。
“用白绫勒死了自己的姐姐……”
小河的底部站着我的母亲,她的样子不是我记忆中年轻时的模样,而是她生命最后的样子。她穿着淡青色的寝衣,骨瘦如柴,摇摇欲坠。
“用匕首刺伤了自己的父亲……”
母亲在恳求我,但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每当她开口,我听到的不是言语,而是拨打算盘的噼啪声响。
“毁掉了母亲的幸福生活……”
尽管如此,我还是知道她在说什么,就好像这些话是被人用毛笔写在宣纸上的一样。
“求求你,心肝儿。
求求你。
只喝一口。
我保证。
关于日出,我错了。
它不是探出地平线,
而是猛然睁开了眼睛。
我坐起身,眯着眼看着窗外射进来的橙黄色光芒,这时我发现了一件怪事。床上所有的东西,床垫、被褥,还有我,都朝着床底的方向微微隆起。由于房屋倾斜,我们都在夜里向下滑动了少许。这至少可以解释我在梦中那种一寸寸下滑的感觉。
我下床的时候,身子摇摇晃晃,就好像地板在一夜之间又倾斜了几分似的。据我所知,也许真是这样。淋浴的时候,我发现水流冲向下水道时,北面的水位略高于另一侧。我看着积水咕嘟咕嘟地流向下水道,心想这会不会就是春花离开的原因。她一刻也无法忍受待在这座歪歪斜斜的房子里了。
我穿上了春花留下来的一件衣服,然后去隔壁看望柳如烟。在开门之前,我停顿了一下,想起了夜里听到的“吱呀”声。除了有人在房间里走动,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东西会发出这种声音。
但没有其他人进去过。
只有柳如烟。
我推开门,探头进去,发现她还在睡觉,姿势和我上次见她时一模一样。这是理所当然的。除了有人搀扶她的左臂以外,柳如烟根本动弹不得。如果我不这么想,那就太可笑了,也太疑神疑鬼了。
为了不吵醒她,我轻轻地关上隔壁的门,然后溜出房间,下了楼。在下楼的途中,我注意到墙壁上有一条裂缝,我几乎可以肯定昨天还没有这条裂缝。它大约四尺长,呈锯齿状,像一道闪电,不可能被人忽略。要么是我昨天一整天都视而不见,要么就是它在一夜之间出现了。
我想起了昨晚的狂风,它仿佛要把整座房子都吹得摇摇欲坠。我思绪万千,不知道这是否就是造成裂缝的原因。望心别业里是否还有更多这样的裂缝?而且,如果几阵风就能造成这样的后果,那么一场真正的风暴又会造成多大的破坏呢?想到这里,我急忙跑下剩下的台阶,急切地想要站在坚实的地面上。好吧,在被海水侵蚀的悬崖峭壁上,也只能说是尽可能地稳固了。
在厨房里,我发现阿奇正在炉灶旁忙碌着,虽然才刚过辰时,但他看起来已经忙碌了好几个时辰了。饭台上的盘子里放着一叠煎饼,还有一盘卤牛肉和一篮刚出炉的茶水。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我说。
“今天可是个好日子,” 阿奇说道。“一个采买食物的日子。每五天一次,需要的东西都会送来。”他指了指饭桌上的食材。“对了,随便吃,别客气。还有新泡的茶。”
我走至茶壶旁,斟了一杯。仅是茶香便令我精神一振。
我端着杯子走到饭台旁,一口气喝掉了半杯茶水。
阿奇注意到了,说道:“昨晚没睡好?”
“我失眠了。”
“我一点也不惊讶。新环境什么的。也许是昨晚风太大了。”在炉灶旁,阿奇从纸筒里舀出一些豆浆,倒入沸腾的锅中。“我们地处海边悬崖,没有任何遮挡,总会遇到几次狂风。但昨晚确实有些不同寻常。”
但这并不能解释我在夜里还听到了什么。我知道风的声音,那听起来不像脚步声。我又想起了春花,她也听到了吗?难道这就是她不辞而别的理由?
“之前照顾小姐的护工,有没有提起过幻听或者失眠?”
“春花?我不记得了。”我伸手拿起饭台上的一块松糕,开始剥去里面的油纸。“你跟她很熟吗?”
“我想,还算熟吧。那姑娘人不错。似乎和小姐相处得很好。”阿奇说,“不过我不喜欢春花离开的方式。我知道这个地方不适合所有人。但也不能深更半夜就这样一走了之。”
“没有任何不对劲的迹象吗?”
“我没有发现。”
“所以,她和小姐之间没有任何矛盾?”
“我不这么认为。”
“春花从来没有说过,她在小姐身边会感到紧张吗?”
阿奇正在搅拌炉子上冒着热气的红豆粥,他转过身来看着我。“你在小姐身边会感到紧张吗?”
“不会,”我说道,意识到自己的回答太快、语气也太重了。为了掩饰,我咬了一口松糕。它太好吃了,我已经知道自己还会再吃第二块,也许之后还会吃第三块。
“味道不错吧?”阿奇说。“我把鸡蛋裹在了面粉里。这样就不会沉底了。”
“你的厨艺是从哪里学来的?”
“说来话长,”他说着,转过身,回到了锅边。“我几乎是在这个厨房里长大的。十四岁的时候开始在这里做洗碗工。十八岁的时候,我已经升任二厨了。”
“你在这里工作多久了?”
“快六十年了。”
我愣了一下,手里拿着的松糕停在了半空中。“这么早你就来这里了?”
“我和王妈妈,是过去那段美好时光里仅存的两个人了。”
“你在这里的那天晚上……”
“没有,”阿奇说道,语速太快,语气也太重。“那天晚上,这里没有一个下人。包括王妈妈。她在那天早些时候就离开了,去处理老爷的事务了。”
有趣的小插曲。尤其是王妈妈昨天还提到,她是在凶杀案发生后才离开望心别业的。我又咬了一口松糕,主要是为了掩盖我脑海中不断涌现的疑问。
“你一定很喜欢这里,”我咽下嘴里的食物后说道。“或者说,小姐很喜欢你。我听说大部分下人都被辞退了。”
“很多,是的。剩下的人在……”之后就立刻自己走了。
阿奇没有把后面的话说出来。其实也没必要说出来。我知道他的意思。大多数下人宁愿辞职,也不愿继续为一个“杀人凶手”工作。
“很抱歉提起这件事,”我说。“我只是很惊讶你一直都认识小姐。”
“从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就认识了。”阿奇的声音又恢复了往日的温暖,我松了一口气。我最不想得罪的人就是为我做饭的人。“长大以后,我和小姐的关系一直都很好。”
“你们俩很亲近吗?”
“不像以前了,”阿奇说,他宽阔的后背变得僵硬起来,搅动锅子的手也停了下来。“情况变了。”
他没有明说,但我推测,有一件事确实改变了一切。那就是柳如烟一家其他人的死。
“欢迎你上去看看她,”我说。“我想她很孤单。”
“这就是你来的目的,”阿奇又一次冷冷地说道,他把红豆粥舀进碗里,放在一个木制托盘上。他把托盘放在我面前,说道:“这是小姐的早饭。你应该趁热给她送过去。”
即使阿奇没有明说,我也明白了他的暗示。今天不会再有关于柳如烟的话题了。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了。
“谢谢你的早餐,”我说,然后把咖啡和另一块松糕放在托盘上,端着托盘走上了佣人楼梯。
在楼梯的半道上,我遇到了下楼的王妈妈。她穿着和昨天一样的衣服:黑色长裙,她抬了抬头,仔细地打量着我。
“早上好,阿洁。希望你在望心别业的第一晚过得愉快。”
“是的,”我撒谎道。“谢谢关心。”
我的视线移向墙壁上那道锯齿状的裂缝,想知道王妈妈是否注意到了。她肯定注意到了。这太明显了。但她却表现得若无其事。
“你对新的住处还满意吗?”
“非常感谢。不过,我有一个关于春花的问题。”
“问题?”王妈妈扬起她那涂着黛青的眉毛,说道。“你得说具体点,亲爱的。”
“她的东西。她的所有东西都在我的房间里。”
“所有东西?”
“她的书,她的衣服,甚至连她的医药箱都在,”我说。说到这里,我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她会不会打算回来?”
我早该想到这一点。这比其他任何关于她为何抛下一切的说法都更加合理。春花可能真的是被家人或其他什么急事叫走的,而且她一心想回来。
“如果春花回来,她不会受到欢迎的,”王妈妈说。“把小姐一个人丢在那里“
我松了一口气。至少我还保住了这份工作。“但她可以回来取走她的东西,对吧?”
“已经过去一个月了,”王妈妈说。“如果她想要的话,现在应该已经来过了。”
“那我该怎么处理这些东西?”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就先保管着吧。”王妈妈说。但事实上,我确实介意。这栋宅子这么大,有几十间空房间。肯定有别的地方可以存放这些东西。“我稍后再决定怎么处理。”
她表现得好像这件事就这样解决了,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她继续往下走,迫使我跟在她后面喊。
“那个,我还有一个问题。”我停顿了一下,等着她停下脚步,而她在又走了三级台阶之后,才明显不情愿地停了下来。“你昨晚去过小姐的房间吗?”
“自从你来了以后,我就没有理由再进小姐的房间了。”
“那就是没有,”我说。
“是的,亲爱的。绝对没有。”
“但我好像…… ”我低头看着托盘,支支吾吾地说道。“我昨晚好像听到有人在她的房间里走动。”
“走动?”如果我提到天上的神仙下凡,王妈妈的表情也不过如此。“太荒唐了。”
“但我听到地板在吱呀作响。”
“你进去查看了吗?”
“查看了,但我没看到任何人。”
“那也许是你的错觉,”王妈妈说。“或者是风。有时候,风吹到房子上,就会发出各种各样的声音。”
“还有其他人经常去小姐的房间吗?比如阿奇?或者阿武?”
“唯一应该经常去小姐房间的人就是你,”王妈妈说。“所以我建议你在她醒来之前回去。”
我走进柳如烟的房间,发现她在清晨的阳光中醒了过来,阳光透过窗户照射进来,给她镀上了一层奇怪的光辉。柳如烟没有像我那样眯起眼睛,而是陶醉在阳光中。她仰着头,嘴唇微微张开,发出满足的叹息。
当我扶柳如烟坐起来,喂她吃着用碾碎后熬好的中药时,那片阳光正慢慢地移动,穿过柳如烟的床铺。等我帮她洗漱完毕、换好衣服、做完简单的恢复训练之后,阳光已经从床垫上转移到了地板上,形成一个规整的长方形。柳如烟坐在轮椅上,注视着这一切,直到我检查完她的身体,确认她前臂上的瘀伤正在继续愈合。
检查结束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一侧的文案上。
她还记得昨晚的事。
我还以为她忘了。
我更希望她能忘记。
因为不管她想写什么,我都没有决定好是否要看。
但柳如烟心意已决。她把目光从文案上移到我身上,眼神中既有焦虑,也有期待。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眼神,我可能还会犹豫不决。但这两种情绪的交织让我意识到,这件事与我想要什么无关。
这是柳如烟想要的。
而现在,她想写字。
我还是不知道为什么。我想不出她为什么要等这么久才说出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如果她是无辜的,几十年前她就应该说出来了。
除非,她认为没有人会相信她。
昨天,王妈妈告诉我,望心别业是一个对年轻女子很宽容的地方。但并不是所有地方都是这样。几乎没有哪个地方是这样的。也许,很多年前,柳如烟就曾试图讲述过自己的故事,但没有人相信她。更糟糕的是,没有人听她说完。
也许,她认为我会听。
我会相信她是无辜的。
因为,她也相信我是无辜的。
正是这个想法,柳如烟想要倾诉的欲望并非源于共同的负罪感,而是源于共同的清白。最终促使我把她推到书桌前,昨晚的那张纸就放在旁边。虽然我不记得自己拿走了那张纸,但我肯定拿走了。我绞尽脑汁,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情。
柳如烟想要告诉我一切。
寻找春花的遗物。
呼啸的风声和吱呀作响的地板。
我越想越觉得,那张纸是我自己留在书桌上的。
“柳如烟,昨晚有人来过吗?”
她转动着轮椅的扶手,轻轻地吐出一个“不”字。
“你确定吗?”
两声短促的敲击声。
我盯着柳如烟。她转过头来,眼神坦荡。如果她在撒谎,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撒谎。那她也隐藏得很好。虽然我几乎可以肯定那张纸不是我动的,但我也知道,可能是其他人趁柳如烟睡着的时候动了那张纸。比如王妈妈偷偷溜进来查看,或者阿福一大早就来收拾东西。
“没关系,”我说,因为这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柳如烟即将揭开真相。而我的工作就是帮助她完成这件事。
我在书桌的笔架上找到一支上好的狼毫,轻轻磨了墨,铺开一张新的宣纸。接着,我把柳如烟的左手移到桌面,引导着她握住毛笔,不知道这会是一个美好的开始,还是一件我会后悔的事。
或者说,它最终会不会有任何结果。
柳如烟的手指轻轻搭在笔杆上,微微颤抖着,仿佛再也无法控制。
我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然后点了点头。
那就开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