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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极乐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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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说我可以不花一文钱地照顾娘,爹娘却坚持要通过顾家看护请人来照顾。这是娘的主意。心高气傲的母亲,就是到死也不肯让女儿受苦。尽管胃疾日渐沉疴,尽管所有人都知道回天乏术,她还是要守着这份母亲的体面。

    为了省钱,于是我推掉了顾家看护的工作,辞别了照料多年的老病人——一位患了顽固痹症、百无聊赖的老太君,搬回了自己闺房。起初,伺候娘亲汤药,总觉得别扭。父母都老了,可在我心里,娘亲不该老。

    她也不年轻了。娘亲生我的时候已经三十有四,爹爹四十有九。我一直以为将来会为他们养老送终,只是没想到这一天来得这么快,这么残酷。

    我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尽管之前照顾过那么多病人。可那是自己的娘亲,感觉不一样,更割舍不下,也更痛彻心扉。但我这点痛楚,跟娘亲所受的折磨相比,根本不值一提。病重的前几周,她一直迷迷糊糊,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身体竟会这般背叛她。清醒的时候,便是剧痛难忍,疼得她两眼翻白,说不出话来。我求大夫给她开些“极乐散”,尽管大夫想再等等。

    “再过几周就好了,”他说。&34;极乐散是鸦片做的,会成瘾的。&34;

    “可她现在痛不欲生,”我说。

    大夫开了方子。

    两周后,娘亲死于“极乐散”过量。

    在门外汉看来,这也许只是一桩不幸的意外。一个饱受病痛折磨的妇人,神志不清,吃多了止痛的药。然而,在我这个内行人看来,事情远比这糟糕。娘亲因为病痛缠身,神志的确有些糊涂。也就是说,我作为她的看护人,有责任替她做出对她最有利的决定。而我把过量服食会致命的“极乐散”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这说明我在照顾她的时候疏忽大意,对她的死负有责任。

    当我承认自己忘了把药瓶锁进床头的暗格里时,顾家看护的顾掌柜也是这么想的。当然,他没有明说,只是报了官。

    娘亲的葬礼第二天,一位捕快登门拜访。他叫周安,和我爹爹是旧识,我对他略知一二。他长得慈眉善目,笑容可掬,眼神和蔼。

    “你好,小洁,”他说,“节哀顺变。”

    我困惑地看着他,尽管当时我应该已经猜到他为何而来。“周捕头,您这是……”

    “叫我周叔就行。”他笑着摆摆手,像是在为自己的拘谨道歉。“你爹在家吗?”

    他不在。我爹爹强忍着丧妻之痛,像往常一样去上工了,去修梅府的红木家具了。我把这事告诉了周捕头,还客套地说:“我转告他您来过。”

    “其实,我是来找你的。”

    “哦。”我打开门,请他进来。

    周捕头正了正腰间的佩刀,清了清嗓子,说道:“咱们还是去衙门说吧。”

    “我需要请状师吗?”

    我被告知不需要,当然不需要,只是非正式地聊聊事情的经过。我不是嫌犯,因为案情明明白白。这些都是谎话。当我跟着周捕头来到衙门,被带进一间问讯室,刚坐下,他就敲响了“惊堂木”。

    “报上名来,”他说。

    “您知道我的名字。”

    “公堂之上,不得无礼。”

    我盯着那块“惊堂木”,看着它被敲得“啪啪”作响。就在那一刻,我知道自己麻烦大了。

    “柯洁。”

    “你是做什么的?”

    “我是顾家看护的护工。”

    “做这行多久了?”

    “一年半年了。”

    “那可真是一段不短的时间,”周捕头说,“想来你已经是这方面的行家里手了。”

    我耸耸肩,“算是吧。”

    周捕头打开面前的一份卷宗,里面是仵作对我娘亲死因的鉴定报告。“上面写着你娘亲死于过量服用“极乐散,而你作为她的看护人,是第一个发现她尸体的人。”

    “是。”

    “当你意识到你娘亲已经过世的时候,你是什么感觉?”

    我回想起那天早上。我早早醒来,看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就知道娘亲已经不在了。穿过院子来到她的房间之前,我本可以叫醒爹爹,他已经习惯了睡在罗汉床上,以便让娘亲睡得更宽敞些。我们本可以一起去,这样我就不用独自承受发现她死讯的负担。然而,我还是选择偷偷走进她的房间,发现娘亲头枕着枕头,双眼紧闭,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她终于解脱了。

    “伤心,”我说,“也如释重负。”

    周捕头挑了挑眉。他的眼神不再和蔼,而是充满了怀疑。“如释重负?”

    “她不再痛苦了。”

    “人之常情。”

    “是的,”我回答道,语气比在这种情况下更尖锐。我也控制不住自己。

    “顾掌柜告诉我,”周捕头说着,朝我点了点头,“按照规矩,你睡觉的时候,应该把所有的药都锁起来,免得病人拿到。“是这样吗?”

    我点了点头。

    “我需要你回答这个问题,”周捕头说。

    “是,”我说。

    “但顾掌柜还告诉我,你承认你没有把你娘亲过量服用的“极乐散”锁起来。”

    “我没有承认,”我被这个词吓了一跳。

    “这么说,你是真的把药丸收起来锁好了?”

    “不,我没有,”我说,“我没有承认。我承认,会让我显得心里有鬼。我只是告诉顾掌柜,我忘了。”

    “你以前忘记过吗?”

    “没有。”

    “一次也没有?”

    “从来没有。”

    “所以,这是你第一次忘记按照规矩把药丸锁起来?”

    “是,”我叹了口气,因为我的挫败感与日俱增。我又看了看那块“惊堂木”,不知道这声叹息在日后听起来会是什么样。不耐烦?还是心虚?

    “你是故意不锁的吗?”周捕头问道。

    “不,那是个意外。”

    “我很难相信,小洁。”

    “但这不意味着它不是真的。”

    “你这做护工的二年来,从来没有一次把药放在病人触手可及的地方。唯独这一次,病人恰好就吃多了药。而且,这个病人不是别人,是你的亲娘。因为她太痛苦,你求着大夫开了害死她的药。她死后,你承认自己如释重负。我觉得这不像是什么意外,小洁。”

    我继续盯着那块“惊堂木”,它被敲得“啪啪”作响。

    “我要请状师,”我说。

    之后,一切都像推倒了骨牌一样,一发不可收拾。官府正式立案调查,顾家看护把我辞退,顾老板告诉我,如果官府认定是我逼迫娘亲服下那些“极乐散”,我很可能会被判处“过失杀人”之罪,最坏的可能是“弑母”。

    不过,最终还是无法证明我是故意把“极乐散”放在外面的,或者是我逼我娘亲吃的。我毫不怀疑,缺乏证据是我今天能够逍遥法外的唯一原因。我知道周捕头认为我难辞其咎,每个人都这么认为。

    “包括我爹,”在向柳如烟说完我的悲惨遭遇后,我告诉她。我把她从浴桶里抱出来,用毛巾帮她擦干身子,给她换上干净的寝衣,然后扶她上床。“他可能再也不会理我了。这就是为什么我在这里,而不是在那里。”

    我从床头柜上拿起她的药,把药瓶放进暗格里,然后又把暗格锁好。虽然柳如烟不可能拿到床头柜上的药,但我还是不能掉以轻心。在我娘亲的事情之后,我再怎么小心也不为过。

    回到柳如烟的房间,我把铜铃铛放在她左手边,方便她使用。

    “您有什么事,就摇铃。”我说,这也是我以前每晚照顾娘亲时对她说的话。

    柳如烟抬起头看着我,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担忧。当我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时,我的心一阵抽搐。

    连她也觉得我罪孽深重。

    我想,我们扯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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