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章 最后一面

    这天，天气不阴不晴，殡仪馆里，除了姜丽母女和安志仕一家外，陈大年和几个随行的同事也到场了，他们是来见安志伟最后一面的。沫雪永远不会忘记爸爸被推进火葬场时最后的模样，他的嘴唇早已变得惨白无色，每一寸皮肤都已变得僵硬。看着往日平易近人的父亲变成了眼前这具冰冷的尸体，一股心酸涌上心头。在这之前她不知哭了多少回，眼泪早已哭干了。留在此时的，只有麻木还有痛心。

    这天， 殡仪师为安志伟穿上了他生前最喜欢的西装，那是他和姜丽结婚纪念日时买的。自结婚以来，安志伟夫妻的感情一直很好，每到各种节假日总少不了必要的仪式感。而这身西装，是今年3月24日，他们结婚二十周年纪念日那天姜丽送给他的。早在纪念日前几周，姜丽就已经开始精心挑选了。安志伟经常接待客户，西装也是日常必不可少的衣物。当时，安志伟穿着妻子赠送的西装，还在公司里和同事们炫耀了许久。安志伟和姜丽两个人在公司就是大家眼里的模范夫妻，没有人不羡慕这样的家庭，夫妻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女儿也十分优秀，可是这样美满幸福的家庭在此时却支离破碎。当安志伟去世的消息传到公司时，引来一片唏嘘，所有人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志伟这么好的人，怎么会……”

    “志伟这，我们上个月还刚聚餐，怎么好端端的就……”

    类似于这样的声音在公司此起彼伏。

    火葬场这边，安沫雪看着自己的父亲被慢慢推进了火炉里，她内心有无数的冲动，想要冲上去，再抱一抱他。他们之间虽然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近在咫尺，却似远隔天边，哪怕是最简单的触碰，对她来说也变成了奢侈。

    她好久没有这样端详过她的父亲了。虽然之前几乎每天都见面，但是因为学习紧张，沫雪除了吃饭睡觉，大部分的时间都是在学校里度过。很多时候，她晚上回家后，父女俩还没怎么交流，安志伟就去休息了。他们相处的时间少得可怜，或许只有在午饭和去学校时在车上的时间了。此时此刻她真的好后悔没有多和爸爸说几句话，没有多抱一抱他。她本来以为来日方长，和父母相处的时间还有很多，她想过很多的以后，等高考完了，可以和父亲一起去晨练，可以和他一起练喜欢的书法，可以一起看喜欢的电视节目……她从来没想到，她竟然在18岁这年就体会到了“子欲养而亲不待”。这一切真的太突然了，她还没有来得及成为一个大人，她甚至还觉得自己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命运就把她推下深渊，让她无力反抗，不知所措。

    看着火炉里燃烧着的熊熊烈火，沫雪早已感觉心如刀绞，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着：“爸爸你会疼吗？”终于，她实在看不下去了，她不忍看到自己的父亲就这样消逝在火光之中，便附在安沫霖的耳边轻声道：“姐，我想出去了。”

    没等安沫霖的回应，沫雪就捂着脸逃也似的冲到了室外。安沫霖见状，生怕沫雪出什么事，和旁边的父母打了声招呼，便跟着出去了。

    殡仪馆一般都建在偏远的郊区，四周荒无人烟，只有几座静默的土丘。地面上的草早已枯黄，盖了一层薄薄的冰霜，仿佛风一吹就会断，几棵早已干瘪的老树也耷拉着枝杈，仿佛在为那些逝去的亡灵叹息。

    沫雪冲出屋内，看着眼前这凄凉的光景，觉得一阵胸闷。她45度抬头，贪婪地吮吸着新鲜的空气，好让自己保持清醒。一缕清风吹过，在耳畔“呼呼”作响。不知不觉中，她缓缓闭上了眼睛，想让自己短暂地从这个世界抽离。

    安沫霖远远看着沫雪，心想或许她现在更需要自己消化一下，毕竟这对于一个18岁的孩子来说，打击实在是太大了。于是安沫霖只是静静地看着沫雪，保证她在视线范围内，不做什么傻事就好。

    一阵又一阵的风把沫雪吹醒，她回过神来，扭头盯着火葬场里那座高嵩的烟囱出了神。一丝丝青烟从这里窜出，飘至寥廓的天际，然后湮灭，消散。在某一瞬间，她好像看见了爸爸的幻影，那抹慈祥的微笑浮现在天边。她伸出手，想要触摸，想要拥抱，然而一切都是徒劳。她张开双臂，做出了拥抱的姿势，可前面什么都没有，她能抱住的，只有自己。无助与心酸涌上心头，在这个没有人的地方，她终于没有忍住，痛哭了一场，这一切对她来说太过于残忍，残忍到她无法接受的地步。

    许久过后，一旁的安沫霖看见这一幕，一阵揪心。虽然姐妹俩从小没有生活在一块，一年里见面的次数也屈指可数，尤其是安沫霖工作后，她们见面的机会更是少之又少，两个人可以说是熟悉的陌生人。这次她也是听说小叔过世的消息，向公司请了假才赶来的。

    看着沫雪痛苦的模样，安沫霖也不由地心头一紧，眼角泛起了泪花。一为小叔的去世，二为不忍看到妹妹这样一蹶不振的样子。可是谁又有资格要求这个年仅18岁的孩子坚强呢？一时间她竟然想不到一句可以安慰沫雪的话，在这样的变故面前，一切的语言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她只能悄声挪到沫雪身旁，为她递上一片纸巾，抱紧了她。此时，一个简单的拥抱就能胜过千言万语。沫雪想要说些什么，却感到如鲠在喉，她扑在姐姐的怀里，哽咽着，宣泄着这难以言说的痛楚。

    看着最后一缕青烟消失在天际，安志伟的遗体已经变成了一捧骨灰。安沫霖见沫雪的情绪平复了许多，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沫雪掏出手机，确认将脸上哭过的痕迹清理掉后，才跟着安沫霖返回火化室，她不想让妈妈担心。

    室内，众人低垂着头，脸上一片阴郁。刚进门，一股压抑与死寂扑面而来，令人窒息。姜丽的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骨灰盒，他们要将安志伟的骨灰带回家乡。

    将安志伟的遗体火化后，就要和警方协调事故责任认定的问题了。安志仕问：“志伟的事儿警方那里怎么说？”

    姜丽回答道：“目前只是立案了，肇事司机目前还在重症监护室。”说到这里，姜丽下意识地握紧了拳头，她恨这个人，就是这个人让她和女儿变成了孀妻弱子，为什么死的不是他？

    见姜丽的脸色不对，陈大年说：“姜丽，你别太难过，现在最重要的是和警方协商事故的后续处理，我们虽然可以帮忙，但毕竟不是直系亲属，估计你还得在晋南呆几天。”

    姜丽看了看一旁的沫雪，满脸愁容，“志伟的葬礼可以稍微延后举行，可是孩子怎么办？她现在学业紧张，不能耽误太久了。”

    沫雪听见姜丽提到了自己，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说：“不用担心我，我可以自己先回去。”

    安志仕有些不放心地说：“这怎么行，你一个回去谁照顾你，也没有人给你做饭啊。”

    顾若岚提议道：“不然，我和小雪回渠阳吧，我也可以照顾她，你们留在这里处理后续的事情。”

    安志仕摇摇头，“不行，咱们这么久不回去，妈一个人在家太久我不放心，她年纪大了，万一出个什么事儿，也没个照应的，你忘了那年她在家突然晕倒了吗？再者，咱们出门的时候那么匆忙，志伟的事儿我还没想好怎么和妈说……”他边说边叹了口气。

    安沫霖见状说：“我刚进公司不久，目前还属于实习状态，那边请假也比较难……”安沫霖边说着，边掏出了手机，“不过我也可以和公司里说一下，领导应该会理解的。我陪着小雪回家吧，妈妈回家照顾奶奶，爸爸就留在这里陪婶婶处理小叔的事情。”

    此时的沫雪深知，大家已经够累了，不能因为自己拖累任何人，便打断了安沫霖，“姐，不用了，我可以自己回去。你刚工作不久，不能因为我影响你的工作。我已经长大了，虽然帮不上什么忙，但也不能拖累你们啊。”沫雪的眸子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让人很难想象这样坚毅的眼神是从一个年仅18岁的少女眼里流露出来的。

    “可是……”

    安沫霖刚想插话，就被沫雪打断了，“姐，伯父伯母，妈，你们什么都不用说了，我已经决定了，我自己回去，我可以自己照顾自己。”随即转身看向姜丽，“妈，给我订回去的机票吧，我先回去，然后你们留在这里处理爸爸的事情。”

    姜丽看了眼女儿，这一瞬间，她的孩子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跟变了个人似的。姜丽思忖片刻，总有一天，沫雪要学会照顾自己，独立生活，就当这是对她的一次历练吧。虽然姜丽心里有一万个不放心，但看现在这样的形势，也只能这样了，“好，那你一定要记得自己定好闹钟，吃饭的话，这几天就先在学校的食堂里吃，不行的话，点外卖也行。回家一定要记得关好门，走前检查门窗关好再出去……”

    沫雪认真地听着，点了点头，“知道了，妈。”

    中午吃过饭后，众人将安沫雪送往机场，这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一个人坐飞机。

    看着沫雪快要进安检口了，姜丽叮嘱道：“我和公司里的小米阿姨说好了，等你下了飞机，让她把你接回家。我把她的电话发给你了，你下了飞机和她联系就好。”

    沫雪点点头，向妈妈和伯父一家挥了挥手，进了安检口，消失在了众人的视线当中。当天下午，顾若岚和安沫霖也驾车回家了，姜丽和安志仕则继续留在晋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