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你做得好大事
张蕃在县学上到了第十天,已经基本适应了这儿的生活节奏,一个字:“慢”,比前世不知慢了多少倍。
每天一大早就和一群外舍的“小学生”们摇头晃脑朗诵诗文、经籍,不出意料,其中也有不少错、漏,但张蕃已经见已惯不怪了,但他一个字儿也没和人提过,他很清楚,在一个人人都以为经典无误的世界里,自己一个毫无身份背景的后生对课本随意指摘,难免要被人当作异类。
当初只是提了一嘴子《诗经》仲山甫篇,连李学政这样的饱学鸿儒都飞了他一个白眼,何况其它人呢?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像僧十朋那样识货。
每天早上大声朗诵“伪尚书”时,他总感到良心好痛,可是没办法,为了拿到“学历”,他必须得装,直到三年后拿到“上舍”的“毕业证”。
可最终还是出事了。
这天早上,王先生还是让他们朗诵《诗经》周南·兔罝。“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这句的丁字,先生念的是“丁”,实际上这个字发音同“铮”。
张蕃已经和众学生被王先生强逼着念了十天的“丁丁”,今天听着满堂“丁丁”,“丁丁”,终于忍不住了,用书本挡住脸,低下头对坐在身边的赵欢小声吐槽了句:
“这字儿念铮,不念丁,王老先生的‘丁丁’不对呀……”
赵欢一怔,旁边的赵喜听了嘻嘻坏笑了起来。
偏偏这时候,王老先生发现了这边的异动,猛喊了个“停!”
课堂突然安静了下来,所有人都清晰无比地听到两个人的声音:
“……先生的‘丁丁’不对呀”
“……嘻……小师……!”
张蕃和赵喜猛一抬头,才发现自己惹祸了。
王老先生没听见张蕃的前半句,只听见后半句,气得胡子都竖起来了,颤抖着手指着他:
“张蕃!起来,起来!站起来!老夫教书育人四十载,从未见过你这般孟浪无耻的学生!你出去站着!”
张蕃刚要申辩,就发觉全班同学朝他射来的鄙夷的眼光,心里立时猛醒过来,这时候说什么别人都不信,只能越描越黑。于是一言不发,朝王老先生恭敬地行了个礼,抱着书老老实实到外面罚站去了。
“还有你!赵喜你笑什么?你也出去!与他站在外面同乐!”
赵喜吐了个舌头,赶忙也抱着课本追了出来。
两人在外面站定了,张蕃才小声问道:“咱们得站多久?”
赵喜苦着脸道:“你还在关心这个?你刚才为什么不申辩?你这下可闯下大祸事了。”
“啊?不光是罚站?”张蕃赶忙扭过头来。
“罚站是小,师道尊严是大。看样子,王先生还要找你麻烦呢。”
“什么麻烦?”
“不知道。”
“不会是……”张蕃心中一凛,想到一个可能,开始有点慌神了。
“不知道。”赵喜回完这句就再不言语了。
终于捱到了下课,王老先生路过张蕃身前时,仍气冲冲甩下一句:“你且回去,听候发落。”
赵喜嬉皮笑脸地追上去拽住王老先生一片衣角,皮笑肉不笑地问:“先生是要打小师弟板子吗?不如现在就打,我也愿意出点力,以赎方才嬉笑课堂之罪。”
王老先生一把甩掉赵喜的小手儿,扔下一句:“师道尊严,岂能儿戏?等着开革学籍!”,就扬长而去,把一脸惊愕的赵喜、张蕃扔在了原地。
两个人面面相觑,一时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赵喜回过神儿来,跺了跺脚,说:“小师弟,别怕,我去找人说情去,你先回去等信儿。”
赵喜跑远了,张蕃站在原地暗骂自己嘴贱,今天自己到底是怎么了,眼见周围下课的学生越来越多,有些还向他投来异样的目光,心知这地方不能久站了,只好先回。
一路上,越来越多的学生开始向自己行注目礼,他猜想今天的事应该已经快速传开了,脚下速度更快了。
好容易走出了县学大门,他这才长舒了口气,边走边想怎么寻个机会向王老先生解释下,忽然听得身后有人猛喝了句:
“张蕃慢走!”
他听这声音有点熟悉,回头一看,黄县尉正骑马上,左右各有两名正堂捕快护卫在侧,四个人都盯着他。
黄县尉?他找我什么事?
黄县尉定睛瞧了瞧张蕃,又道了句:“好个堂堂县学的学生,你做得好大事。”
张蕃不禁倒吸了口凉气,心想今天可能是倒血霉了,不会是南阳道人那件事东窗事发了?以这个时代如此原始的侦察技术,他是怎么锁定我的?
他正寻思黄县尉有没有可能找到了他的头发丝或指纹之类的物证时,黄县尉又道:
“王老先生你也敢当堂羞辱?这等大事怕也只有你张蕃敢做。”
好家伙……这事传这么快?十分钟不到,都传到大街上来了?
但张蕃听是这件,心头一块大石头马上落了地,恭敬地行了个礼,道:“学生不敢,县尉大人找我有事?”
黄县尉脸上闪过一线意外:“你不打算跟我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吗?”
张蕃沉默了一瞬间。
你一个管辑盗的县尉,我跟你说得再明白也没有用,你又不管着县学。
“黄县尉,事非曲直,自有公论,回头学生该当什么罪就领什么罪。”
黄县尉和一名捕快交换了个眼神,下了马,把他上下打量了下,道:“难怪李学政对你青眼有加,果然跟别人有点不一样。”
张蕃不想和这样的官场混子多攀谈,只抬眼望巴巴地望着他,意思是说:赶紧说找我什么事。
黄县尉略有些不好意思地抬起手背挡了下咳嗽,左右看了看,才神秘兮兮地低声道:“你知道‘燕馆’”吗?
(注:“燕”读一声)
啥?烟馆?!
吸什么烟还要开个馆?
……这个世界也有这种地方?前阵子逛街怎么没看到?
张蕃歉然一拱手:“学生不爱吸烟,更不知道烟馆在哪儿。抱歉了。”
“吸燕?什么意……”黄县尉顿时坠入云雾之中,四名捕快也半张着嘴巴有点迷瞪。
可黄县尉毕竟是职场老人,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应该是个什么生僻典故,指不定这小子是不是引经据典给自己挖坑呢,多年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跟这些文化人纠缠字句,不然很容易吃暗亏,于是权当没听见,打了个哈哈,道:“小老弟不必羞怯,这燕馆嘛,是个正经去处……喝喝酒,听听曲儿的地方。”
“正经去处?”张蕃眉头一皱,低声问:“规范吗?”
“规,规什么?啊……规范规范。小老弟现下知道了?咱们过去喝两杯?”
“不去。”张蕃果断回复。
“这……”黄县尉略显为难地捏了捏下巴,“这恐怕就由不得小老弟了呀。”
“……嗯??”
“实不相瞒,是县尊大人叫小老弟过去的。”黄县尉回身指了指书院街尽头一座高耸的五层红色高楼。
张蕃想起来了,他曾路过那座高楼,那是武阳县最大,也是唯一的青楼。
“县尊?找我何事?”
“我不知,你自己向县尊大人问去吧。”黄县尉尴尬一笑,又上了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