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煞气
唐子安作为武院教习,自然对于书院的守山大阵了如指掌,因此早在牧北以阴阳颠倒之术释放出上千蛊虫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了事情有些不对劲。
这种不对劲来自两个方面,但实际上,是一回事。
首先便是守山大阵出了问题。
其次,是伴随着蛊虫激昂而起的,还有一阵凛然煞气!
前者是因为应天悟。
后者则是因为夏生。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是来自于那一汪鬼幽黑泉。
夏生曾将冥煞旗沉入其中,原本只是起着监视之用,却在机缘巧合之下,让鬼幽泉内的煞气比以前浓郁了很多,若不是书院后山的清泉对其有相生相克之用,恐怕此时整个不句山都已经变成了一片寸草不生的绝地!
在离开山腹中的那座囚牢之前,夏生就知道,那处鬼幽黑泉,最后必然会以滔天煞气将整个石洞摧毁殆尽。
那个时候的夏生并未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
因为那座囚牢乃是应天悟挥之不去的噩梦,毁了也就毁了。
但如今,唐子安却正在朝山腹间急掠而去,所以事情顿时就变得复杂了起来。
鬼幽黑泉的威力夏生是再清楚不过的,尤其在冥煞旗沉入泉底之后,其中的煞气已经凝聚到了一个非常恐怖的程度,毫不夸张地说,即便唐子安身为剑中尊者,也一定抵挡不过!
心知唐子安此去凶多吉少,夏生也顾不得其他了,当即追着唐子安的步伐,赶了上去。
然而,虽说夏生以帝江融体,背后四片羽翼急促震荡,又哪里跟得上一位剑尊的速度?
等他回到山腹中的那片幽暗的时候,已经有些晚了。
唐子安单手致剑,目色凝重地立身于鬼幽黑泉之前,浑身上下剑意澎湃,但脸色却越来越苍白。
早在唐子安与牧北交手的时候,他就受了些伤,后来于书院前殿,唐子安又以一己之力拦下了近七成的蛊虫,最后与夏生一起,强行激发了青冥剑阵,可以说,此时的他,正处于毕生最孱弱的时候。
此时孤身面对那诡秘莫测的黑泉,纵使有万千剑气护体,也仍旧被逐渐侵蚀了心脉,一道深青色的墨线于唐子安的胸前绵延而上,经由他的脖颈,来到了他的面门,立刻将他的脸色映成了如恶鬼一般的紫黑色。
这便是煞气侵体的表现!
见状,夏生心中猛沉,想要掠身上前,助唐子安一臂之力,却在洞穴门口被一道湛蓝色的光幕给死死拦住了。
“你来做什么!赶紧出去!”
面对唐子安的厉喝,夏生一颗心已经沉到了谷底,急声道:“让我进去,我可以帮你压制住此间的煞气!”
唐子安幽然一笑,喃喃而道:“来不及了。”
伴随着唐子安此言落下,一道轰鸣声即刻在石洞中惨然响起,再看向唐子安,左臂已经变成了一根森然的白骨。
血肉尽灭。
见状,夏生双目微红,当即于气海内请出了浩然剑,猛地劈向了那道湛蓝色的光幕。
“铛!”
强烈的力量对撞直接将夏生震退三尺,然而,即便是动用了浩然剑,夏生仍旧没能破除唐子安的光幕分毫!
见状,夏生脸色已经沉得可以滴下水来,厉声而道:“唐子安!给我把结界打开!”
对于夏生的愤怒,唐子安充耳不闻,反而看着夏生手中的浩然剑,露出了欣慰的笑容:“上次在生死台的时候,我就猜测你获得了高宗皇帝的全部传承,如今看来,你小子倒是藏得很深啊,竟然还拿到了浩然剑。”
言罢,又是一道爆裂声在唐子安身前响起,他的左腿已经没了。
于是在下一刻,唐子安身子一个踉跄,彻底摔倒在地,但他握剑的手,却依旧稳如泰山。
他的声音开始变得有些缥缈:“书院中潜入了一个蛮族的高手,能不能将他揪出来,就看你的本事,另外等院长大人回来,记得告诉他,我终于还是辜负了他的期望……”
“对了,还有江柒柒,她是我的关门弟子,日后还得靠你多多照顾了。”
夏生睚眦欲裂,忍不住怒吼道:“唐子安!有什么话,你自己去给院长说,有什么人要照顾的,你自己去照顾,我没这么多闲工夫!现在你赶紧给我把这道气墙打开!”
唐子安没有回应夏生的这番话,或许,是因为此时的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他还有一口气,但他不愿就此咽下。
最后,他无比平静地看着夏生,露出了一抹释然的微笑,开口道:“我知道你不是凡夫俗子,即便是书院,也容不下你的雄心壮志,但我希望,你永远不会背叛书院,不管你答不答应,我将书院的未来,交给你了。”
说完这句话,唐子安再无所求,口中发出了一声轻啸,于右手划出了一道无比完美的弧线,轻轻坠入了鬼幽黑泉当中。
这是唐子安的最后一剑,也是他最强大的一剑,因为此时的他已经与长剑融为了一体,再不分彼此。
以身化剑,但求斩尽此间煞气!
下一刻,在这座幽暗的洞府中,出现了一柄长及五丈,宽丈许的长剑,爆发出了近乎金色的摧残光华,轰然劈向了那潭永远漆黑如墨的泉水。
场中的煞气风暴受其所惊,开始疯狂地朝那剑身侵蚀而去,不过眨眼之间,便在长剑之上腐蚀出了一个个米粒大小的缺口。
然而,唐子安的这一剑实在是太过凌厉,代表了他毕生之修为,也代表了他对于剑道的所有感悟,以及,生命的璀璨。
所以紧接着,整个石洞开始轰然坍塌,一应邪煞之气被唐子安一剑斩绝,然后那把锈迹斑斑的长剑颓然落在了鬼幽泉的泉口上方,死死封住了其内一应气息,再被巨石掩埋其中,再不得见。
夏生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脸庞已经极尽扭曲之意,却偏偏什么也做不了。
然后,一声悲鸣于洞口处响彻九霄。
“唐院长!”
唐子安是不是一个好人,不是一句话就能简单论断的。
但对于春秋书院的一众师生而言,他一定是一个好院长。
站在夏生的立场上来看,是唐子安将他带进了春秋书院,是唐子安一路维护着他走到了今天,也是唐子安在山中看守了应天悟近百年。
但不知道为什么,此刻夏生心中的情感却一点也不复杂,唯留一抹深深的悲戚。
自夏生重临大缙王朝这些时间以来,他朋友并不多,唐子安算一个。
可现如今,唐子安却死在了他的眼前。
而且从某种角度上来说,这一切都是夏生导致的。
是他将冥煞旗沉入了鬼幽黑泉的泉底,引得其内煞气凌天,让唐子安不得不为了书院众人的安危,舍生取义,自绝于泉中。
以身镇邪煞!
唐子安从来没有对不起夏生。
但夏生却终究辜负了这位老院长的信任。
他救走了应天悟,毁掉了书院的守山大阵。
他留了牧北一条命,让这位引发书院乱象的异族高手全身而退。
却偏偏在机缘巧合之下,害了唐子安的性命。
这样的结果,当然不是夏生所希望看到的,但事已至此,他已经没有了挽回的余地。
死者为大!
不管在这之前,夏生是否已经做好了与春秋书院为敌的打算,在这一刻,他也必须暂时将其压在心底。
因为唐子安在临死之前,把春秋书院的未来,交给他了!
一声悲啸之后,夏生缓缓闭上了双眼,握紧的双拳,已经将指甲深深地嵌入掌心中,他抬起手,轻轻擦了擦眼角,然后站起身来,向着已经全部坍塌的石洞深深鞠了一躬,随即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等他重新出现在书院前殿的时候,脸上已经恢复了常色,他叫来老钱,对他说道:“今日有异族高手入侵不句山,唐院长追击而去了,你先将大家安顿好,把死者安葬,伤者送入长生殿治疗,等守山大阵解除之后,再向朝廷求援。”
老钱点点头,问道:“那你呢?”
夏生深吸了一口气,尽量用了一种无比平静地语气回答道:“唐院长吩咐我去做些别的事情,你就别管了。”
“好。”老钱丝毫没有起疑,很快就回去招呼书院的一众院士、教习收拾残局去了。
至于夏生,则慢步回到了后山的玄圃园中。
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有些沉重,每一次呼吸都透着凛然寒气,林中万木仿佛也感念其心,在漆黑如墨的天色下,散发着如坟墓一般的死寂。
秋风不敢现世,虫鸟尽皆避退,簌簌黄叶自空中飘扬而下,静谧地落在地上,也不曾发出半丝声响。
夏生就这么一路沉默着,重新踏入了玄圃园的漫天幽光中,来到了昏迷不醒的牧北身前,低头看着他,轻轻握紧了手中的长剑,再松开,再握紧……
如此反复数次之后,他轻轻叹了口气,终究还是按下了将其一剑斩杀的打算,转而进到了帐篷中,开始探查起应天悟的伤情起来。
暗月无声。
一时间,连带着整个玄圃园都沉入了长久的安眠当中。
到天亮时分,夏生才精神有些萎靡地走出了帐篷,到园中摘了几味灵草,也没有离开太久,大约半炷香的时间后,便又回到了应天悟的身边。
时间就这么一天天地过着。
夏生始终不曾迈出玄圃园半步,也没有给牧北治伤,而是任其继续昏迷着,除了定时给其喂服迷幻类药物之外,就丢在地上不闻不问了。
期间老钱等书院众师生也从未来玄圃园找过夏生,或者说,他们压根儿也不知道夏生就一直藏在园中。
一直等到第三天的时候,事情才终于有了一些变化。
因为应天悟苏醒了。
与此同时,还有一件比较重要的事情发生了。
便是书院的守山大阵终于彻底被解除了,再度打通了与外界连接的道路,一队队浑身透着肃杀之气的禁军进驻不句山,各大世家的人也纷纷派人前来打探情况。
而夏生则背着应天悟,一手拎着被捆得像个粽子一样牧北,悄然下了山。
当他来到善堂的时候,手中的牧北已经不见了,却是不知被他丢在了什么地方,至于应天悟,则被夏生托付给了秦四爷。
夏生并没有说出应天悟的身份,只是拜托秦四爷多加照顾。
应天悟刚刚重获自由,自是不愿独自在善堂养伤,但却是不敢忤逆夏生的命令,只能暂时安顿了下来。
“大哥现在要去哪里?”
夏生手中握着秦四爷交给他的,关于胡硕等人的情报,脸上一片平静,对应天悟答道:“我得去南方办些事情。”
应天悟咳嗽一声,郑重其事地对夏生说道:“等我伤好得差不多了,就来找大哥。”
夏生摆摆手:“你这伤没个十天半个月,别想下地走路,我之前已经帮你把骨头都接好了,至于被打碎的经脉,还需要一些时日的温养,待会儿走之前,我留两瓶穷桑汁给你应急,药单我已经开给善堂了,你定时服药,再按照我教给你的法子重塑气海,等我回来的时候,应该能好个三四成。”
闻言,应天悟的面色不禁有些黯然。
直到今天,应天悟也没有问过夏生,在他的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不仅没有死在不周山上,而且还返老还童,甚至连样貌、声音都与以前截然不同了,更重要的是,他为什么直到五百年后才终于现出身来?
让大缙王朝延续到了今日?
之所以不问,是应天悟明白无误地知道,这个站在自己面前的,将自己从那座暗无天日的囚牢中救出来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大哥,如此便足够了,问这些问题又有什么意义呢?
大哥做事,从来都是有自己的道理的,而他跟着大哥,不需要去问缘由,只要跟着大哥去做就行了!
但有一个问题,他却在夏生离开前必须搞清楚。
“大哥此行南下,究竟是去做什么?难不成是为了之前那几个伙计所议论的春闱?”
夏生目色深沉,缓缓摇了摇头:“是,也不是。我是为了去找一个人,向她……报丧。”
在与应天悟告别之后,夏生并没有立刻离开京城,而是迈步走进了城门口的一家小茶馆中。
这家茶馆没有名字,但因为老板姓狄,所以往来的熟客都叫它老狄茶馆。
夏生之所以会到这里来,是为了见秦小花。
秦家善堂的总掌柜,与善堂客卿、秦家贵客的会面,竟然没有选在善堂中,这本身就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但秦小花之所以会这么做,自然有他的深意。
当夏生听说这家茶馆的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明白了秦小花想要让自己做什么。
因此当他从秦小花手中接过那一页信纸的时候,并没有表现出对方所期许的意外之色。
他只是摇了摇头:“我这次离京,并不是专程去参加春闱的。”
唐子安身殒的消息连春秋书院一众师生都不知道,当然也不可能传到京城,传到善堂,如今知道这件事情的,只有夏生。
他说要去南方找一个人报丧,便是去找韦秋月。
夏生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唐子安的殒落对书院,对整个大缙王朝,将会产生多么严重的影响,所以在他原本的打算中,并没有准备把这件事情告知善堂。
在他看来,韦秋月是唯一一个有资格知道这件事的人。
也是他必须第一个告知的人。
可在真正见到秦小花之后,夏生却有些犹豫了。
因为韦秋月鲜少过问书院俗物,在突然接到此消息之后,也恐怕很难在第一时间做出合理的安排。
更何况此去落日谷,足有千里之遥,即便中间没有任何意外发生,夏生也需得用上好几天的时间才能见到韦秋月。
在这期间,京城会发生什么,春秋书院会发生什么,夏生无法预测。
更没有办法折返回来处理。
能够有能力帮他盯着春秋书院,而且还得是夏生信得过的人,只有一个秦小花。
在他于生死台上一剑斩杀裴元机之后,正是这位老人,帮他挡住了一切风雨,帮他拦下了所有想要登临不句山的裴家人的脚步。
也用实际行动换来了他的信任。
此时的秦小花并不知道夏生在想些什么,只是笑着问道:“如果不是为了参加春闱,你在书院里面待得好好的,下山来做什么?”
夏生轻轻皱了皱眉头,叹了一口气:“想必你已经知道前些日子,书院守山大阵开启的消息了吧?”
秦小花点点头:“这件事我也正想问你。”
夏生沉默了片刻,端起桌上的茶水浅浅地品了一口,这才轻描淡写地开口道:“有外族人入侵。”
闻言,秦小花眼中的笑意骤敛。
“哪一族的人?”
“蛮族。”
“你们交过手了?”
“不算。”
“书院现在情况如何?”
“暂无大碍。”
经过这番问答之后,秦小花才慢慢松了一口气,正想问问夏生这件事与他离京有什么关系,便听到了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让他瞳孔微缩。
“但唐院长以身殉院,已经殒落了。”
这番话来得太过突然,太让人猝及不防,即便秦小花经历了百年风雨,看遍了这世上所有的悲欢离合,此时握着黑玉短仗的手指也不禁一紧。
“你是说,唐子安……”
“是的。”夏生点了点头,眼底闪过一丝深深的遗憾:“暂时此事只有我二人知道,所以我希望在我走之后,你能帮我照看一下书院,顺便查一下那名异族人是怎么从边关混进来的。”
“这件事我会去查,但此事实在事关重大,我必须禀告圣上!”
夏生立刻抬起手来,沉声道:“再压五天。”
“为什么!”
“五天后春闱正式开始,我不希望书院众生受此影响,在春闱战场上贸然失了方寸,更何况,人死不能复生,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么我们唯一能做的,便是将此事的影响减到最轻,若等书院在春闱中夺冠之后再传出消息,无疑是最好的时机。”
秦小花当然明白夏生的意思,他斟酌再三,终于还是点了头:“好,那便等你五天!”
夏生第一次执手对秦小花行了一礼,开口道:“接下来京城的事情,便有劳你了。”
相比起夏生的郑重其事,秦小花却是很快就从唐子安身殒的震动中脱离了出来,作为堂堂秦家老祖,善堂总掌柜,他已经开始在脑中计算此事对各方势力的影响会如何。
包括九大世家,包括七十二宗门,自然也包括异族人的狼子野心。
当然,相比起这件事情,秦小花的当务之急,却是在夏生的身上。
“这么说来,你此番还是为了前往落日谷?”
夏生点点头:“我需得将此事告知韦院长。”
秦小花面色有些严肃,沉声道:“原本我是打算与你一同南下的,却不曾想如今竟发生了这样的事情,那你可知道,若你此番孤身南下,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夏生轻轻眯了眯眼睛,从口中吐出了两个字。
“裴家。”
秦小花摩挲着手中的黑玉短仗,看着桌前冉冉升起的白雾,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夏生伸出手指,在茶杯的杯沿上轻轻一敲,傲然一笑:“只要裴家那位剑圣不出手,其他人,就算我打不过,但想要全身而退,还是很简单的。”
这么狂的话,恐怕也就只有夏生说得出来了,但秦小花却丝毫不觉得意外。
而是继续问道:“如果此行还是像桂花巷一样,想要对付你的不止裴家一方势力呢?届时,你又当如何?”
这一次,夏生却是不回答了。
因此秦小花给出了自己的答案:“我让康无为跟你去。”
夏生闻言不禁一愣:“那老狐狸出关了?”
秦小花笑了笑:“本来还差些火候,不过我提前将他唤醒了,想必他这一路跟着你,应该对剑道的领悟会更深,也更快一些。”
“他现在距离剑尊还有多远?”
“一线之隔!”
“好。”夏生终于应了下来,当即站起身来,对秦小花说道:“你让他到城外等我,我还得去一个地方。”
“叶府?”
夏生笑着摇了摇头,眼中闪烁着莫名的寒意,就连他手中的茶盏也被这道骇人的寒气给生生冻裂了。
“入宫。” 说起来也不知道到底是巧合,还是夏生的刻意回避,自他来到京城之后,就从未踏足过皇宫半步。
之前是没有机会,也未得皇帝召见,但后来他已经被缙帝封为了太子太师,有入宫不报的特权,却始终没有入宫面过圣。
其实对夏生而言,他不想进宫,只是基于一个非常简单的理由。
不是因为他怕触景伤情,为那些逝去的岁月和人们感到悲戚,也不是他担心自己会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把这座皇宫烧成一片灰烬。
而是他不想对缙帝行跪拜之礼。
毫不客气地说,在当今世上,除了他老爹,已经没有人有资格当得起他一跪了。
就连昔日太祖皇帝在登基之后,也曾赐予他面圣不跪之权,如今的缙帝,又有何资格让夏生下跪?
当然,这些话不能明着说出来,所以夏生干脆选择了避不入宫。
但他今天却必须要去了。
因为他要为自己此番南下之行,做最后一项准备。
给自己添加最重要的一个筹码。
这并不是夏生第一次走进皇宫,因为五百年前,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是他看着建起来的。
但这却是夏生今世第一次入宫,所以秦小花选择了与他同行。
若是换一个人,一定会为此而感到受宠若惊,诚惶诚恐。
毕竟秦老爷子这些年连上朝都不去了,除非真的是遇到了什么重大的节庆,比如祭天、典会、万寿节什么的,或者皇帝亲自召见,才会进一趟宫。
如今竟然亲自陪着夏生前去面圣,不得不说,这的确是天大的荣幸。
但夏生不这么认为,在听得秦小花此番提议之后,他只是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也好。”
老爷子也并不觉得夏生有多么不识好歹,毕竟从年纪上来说,秦小花作为夏生的太爷爷都算小了,孙儿辈的小家伙任性一些,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嘛。
更何况,夏生还是故人之后呢。
便如那日在善堂之内两人所密谈的那般,如果夏生想要的话,整个善堂都可以给他,与之相比,陪他进趟宫,真的是一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情了。
但秦小花和夏生两个人可以这么想,别人可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比如两人刚刚走到皇宫的大门前,便惊坏了守门的禁军。
好吧,从理论上来说,秦小花在朝中的官职是户部尚书,按律是不得私自进宫的,但这些常年在宫里面当差的禁军又不是傻子,哪里敢拦秦小花的尊驾?
不仅不会拦,而且当值的禁军统卫还在第一时间就赶到了宫门口,恭恭敬敬地迎接秦尚书的大驾。
“不知是尚书大人前来,蔡荃有失远迎,还望尚书大人恕罪!”
秦小花乐呵呵地笑着,连连摆手道:“哈哈,不必多礼,老夫此番是陪着祭酒大人进宫面圣的,你先命人通报吧。”
蔡统卫不禁面露难色,苦笑着道:“尚书大人今日可真是来得有些不巧,陛下现在正在训导太子课业呢,恐怕得等上一会儿了。”
“噢?”秦小花笑着拉过夏生来,对蔡荃哈哈一笑:“如此看来,老夫倒是觉得巧极了,你可知道这位大人是何许人等?”
蔡荃从未见过夏生,哪里认得,只能有些惶恐地对夏生行了一礼,摇摇头道:“恕下官眼拙。”
夏生倒是没让对方为难,当即掏出了入宫的令牌,笑着道:“我是夏生。”
蔡荃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满目的茫然:“敢为夏大人是……啊!”
下一刻,蔡荃猛地瞪大了双眼,无比震惊地喊道:“你就是陛下亲封太子太师,国子祭酒,夏生,夏大人?”
夏生轻轻耸了耸肩膀:“没错,正是我。”
在得到夏生的确认之后,蔡荃顿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声开口道:“原来是夏大人尊驾,请恕下官先前怠慢了,只是下官怎么也没想到,传说中的夏大人竟会如此……如此年轻……”
夏生倒是有些意外了,不禁笑问道:“看来你还真听说过我名字?”
闻言,蔡荃不自觉地挺直了腰背,将手中的刀柄向前送了两寸,应道:“我虽有官职在身,归属朝廷禁军,但不管再怎么说,我也是一名修行者!夏大人在秦家族比、书院生死台上的故事,可真是如雷贯耳啊!”
夏生哈哈一笑,倒是觉得这个蔡统卫真是个妙人,当即摇摇头,自谦道:“都是些华而不实的虚名而已,在我看来,倒是没有这太子太师和国子祭酒的官职来得重要。”
蔡荃目色微怔,当下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些失言了,赶紧顺着夏生的话干笑了两声;“嘿嘿,夏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秦小花深深地看了夏生一眼,这才对蔡荃开口道:“行了,别在这儿耍贫嘴了,你说陛下正在教导太子课业,这不正是夏大人该做的事情吗?所以老夫才说啊,今天这事儿还真是巧极了,你如实通报吧,我与夏大人在御书房中侯着就是了。”
秦小花发话了,蔡荃哪里还敢说半个不字,当即点头称是,又给几名手下的小兵交代了两声,便亲自前往东宫,向缙帝通报去了。
至于秦小花,则带着夏生往御书房的方向行去。
不过在这一路上,夏生却不得不又一次叹了口气:“秦老爷子,您这走得也太慢了,等我们走到,估计陛下都得等急了,干脆我背你过去吧。”
旁边的几个禁军小兵听着这话,险些把肾都给吓出来,这夏大人胆儿也太肥了吧,居然敢嫌秦尚书走路走得慢?
不,他应该是在嫌自己的命太长了吧……
然而,更加令他们为之瞠目结舌的,却是秦尚书竟然真的笑着点了点头,对夏生开口道:“好啊,不过我这身子骨可重,你到时候别喊沉。”
于是在下一刻,众人就眼睁睁地看着夏大人一把将秦尚书背在了背上,一下子加快了行进的速度,而秦尚书则一直乐呵呵地笑着,不时拿起手中的黑玉短杖,给夏大人指着路。
“左拐,左拐……往这边儿……哎呀,走错啦……真是笨!”
就在大家纷纷苦笑着摇头,议论着这两位大人从远处看去还真像一对爷孙俩的时候,却突然在夏生的眼前,迎面走来一人,险些与夏生和秦小花撞了个满怀。
诸位禁军兵士见状,当即面色大变,干脆利落地单膝跪地,垂首恭声道:“见过赵公公!”
夏生当然是见过赵公公的,而且见了两次。
第一次是在秦家族比的时候,赵公公代表缙帝前来观礼,就坐在主台上,就坐在秦小花的下首。
第二次是春秋书院招考的时候,夏生虽然没有与唐子安一起在书院前坪迎接赵公公等贵客的到来,但在守山大阵开启之后,夏生得陛下召见,当时的赵公公便站在老皇帝的身后。
但直到此时此刻,夏生才终于知道了这位深的当今皇帝宠信的老太监,原来姓赵。
说起赵公公,也的确可以算得上是皇宫禁院内的一个传奇了。
传说他三岁入宫,最初的时候,只是御膳房的一个不起眼的小家伙,却不知道为何,竟得以当时还身为皇子的缙帝青眼有加,被要到了身边当做伴读。
在当时看起来,这个无名无姓的小太监真可谓是一飞冲天了。
但谁曾想,这还只是一个开始。
后来在缙帝二十岁那年,前往鹿苑狩猎,险些被一头发了狂的白猿伤了性命,而在关键时刻救他一命的,竟然又是这个小太监。
于是自那之后,在缙帝的身边少了一个伴读,而在金銮殿上则多了一位殿前太监。
再后来,随着高宗皇帝在北伐途中驾崩,缙帝登基,这个一直被称为“阿贵”的小太监终于有了一个真正的姓氏,而且是大缙王朝中最显赫的姓氏。
比九大家的姓氏更加贵不可言。
人们开始称呼他为“赵公公”,而这位赵公公,也终于升任到了太监首领的位置,统御整个宫内一应日常事务。
时至今日,已经服侍了缙帝近两百年的时间。
即便将夏生九世所活过的年岁全部加在一起,也没有这位赵公公高寿!
而这,也至少说明了一个问题。
这位赵公公,绝对是一名货真价实的修行者!
这件事情听起来的确有些匪夷所思,普通人想要踏入漫漫修行路且艰难重重,更何况是一位身体有缺陷的太监?
但偏偏,赵公公做到了。
虽然时至今日,谁也不知道赵公公究竟是何等境界,是武修还是灵修,或者说,见过赵公公出手的人都死了,但谁也不敢低估这位常年伴随缙帝左右的忠奴。
都说修行就是修时间,譬如秦家老祖秦小花,若是真的论及天赋,恐怕不及夏生千分之一,但他活了两百一十八岁,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都活得长久,实力境界自然也比这世上绝大多数人要高。
更何况,赵公公伴君两百载,坐拥整个大缙王朝所有的修行资源,就算他天资再差,即便只是靠天材地宝来堆,也足够堆出一位皇阶强者来了!
然而,熟悉赵公公的人都知道,这其实是一位非常随和的老人,脸上永远带着和煦的微笑,既没有身为皇帝近侍的仗势欺人,也没有身为修行强者的居高临下。
比如此时当赵公公见到秦小花和夏生之后,便在脸上乐开了花,连连开口道:“哎呀呀,这不是秦大人和小夏大人吗?老奴给两位请安了。”
秦小花此刻似乎心情很好,也笑着应道:“行了,阿贵啊,在我面前还这么生分,免礼了。”
赵公公眉眼中满是喜色,走到前来一把扶住了秦小花的胳膊,笑道:“您也真是的,要是走累了,唤老奴一声便是,看把咱们小夏大人给累的,来,还是让老奴背您走吧,让小夏大人歇歇……”
不知道为何,在这一个刹那,夏生出于本能地想要避让开赵公公那只枯瘦的手掌,但他终究还是没有能够躲得开。
不是因为赵公公的手太快,而是因为秦小花在夏生的腰侧渡入了一丝暗劲,让他的身体就此停滞在了原地。
紧接着,夏生便听到了秦小花从口中发出了一道挪揄声。
“去去,我还没老到这个地步呢,不过是跟小夏大人闹着玩儿而已,别一会儿把你给弄伤着了,我可不好给陛下交代。”
话音落下,赵公公也缩回了手,这才笑问道:“哎呀,你看我这个老糊涂,秦大人此番进宫,是为了见驾吧?要是耽误了事情,圣上才绕不过老奴呢,那老奴还是带着二位前去吧?”
秦小花笑着摇摇头:“我又不是找不到地方,看你手上提的食盒,是准备去给皇后娘娘请安吧,你忙你的,等待会儿跟陛下聊完了,我们再好好叙叙。”
赵公公犹豫了片刻,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如此也好,那老奴就不耽搁二位大人了,先行告退。”
闻言,夏生也微微颔首致意,直到目送赵公公消失在眼前,这才压低了声音,对秦小花若有深意般说道:“这个赵公公,不简单啊……”
秦小花对此不置可否,却郑重其事地对夏生嘱咐了一件事情。
“日后不管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也不管你会不会参与到党争当中,你只需要牢记一件事情,这个赵公公,不可能被任何人收买,也不可能偏向任何一方阵营,他永远都是当今陛下的人,切记!”
夏生目色微凛,但此处不是善堂,也不是老狄茶馆,所以很多话不便多说,因此他只是轻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
经由赵公公这一耽误,夏生反倒显得不慌不忙了,倒不是纯粹因为他对缙帝缺乏敬畏,而是因为秦小花紧接着对他交代道:“不用这么着急,陛下知道我走得慢。”
夏生想想,也的确如此,索性也就没那么急迫了,反正若是去得早了,也得等着缙帝从东宫回来。
对夏生而言,还不如在这宫廷禁苑中多看看花草呢。
但就算秦小花走得再慢,这段前往御书房的路也总有走完的时候。
在距离御书房十丈开外的地方,夏生就已经将秦小花从背上放了下来,两人一起迈着比蜗牛快不了多少的脚步,慢慢腾腾地朝前走去。
却不曾想,夏生才刚刚走到御书房的大门口,便又遇到了一个年轻男子拦在路前。
恭恭敬敬地对他行了一礼,沉声道:“先生。”
夏生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却在第一时间就知道了他是谁,所以笑着一抬手,对秦小花说了一句话。
在太子赵昊余后的人生中,直到他死前的最后一刻,仍旧记得夏生说过的这句话。
即便那句话其实是说给秦小花听的。
夏生说:“老秦啊,这就是那日在桂花巷要杀我的人。”
此时站在夏生面前的这个年轻男子,身高近七尺,偏瘦,穿着一袭绣绿纹的紫长袍,外罩一件亮绸面的乳白色对襟袄背子。
袍脚上翻,塞进腰间的白玉腰带中,脚上穿着白鹿皮靴,乌黑的头发在头顶梳着整齐的发髻,套在一个精致的白玉发冠之中,从玉冠两边垂下淡绿色丝质冠带,在下额系着一个流花结。
单从相貌上来看,此人绝对不输于那传说中的洛阳第一美男子,李如景,毕竟在他的体内,也留存着李家的血脉。
但若是与他的胞弟,赵辰,相比起来,他的面部轮廓则要显得更加阴柔一些,英挺、秀美的鼻子和樱花般的唇色衬着他此时脸上那略带羞涩的微笑,恰到好处。
眼角微微下垂,眉如柳叶,肤似白玉,看起来让人不禁为之惋惜,此人若是生的女儿身,一定是妖孽级的祸水。
但这种话,却是从来没有人敢说出口的。
因为他的生母,便是当今李家家主的妹妹,亦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他便是当朝太子,赵昊。
换句话来说,只要不出意外,他便是大缙王朝未来的国君!
夏生当然知道这个年轻人是谁,因为在这座宫城内,有资格称呼自己为先生的人很少,或者说得更准确一点,只有两个。
太子赵昊,以及九皇子赵辰。
然而,随着春闱的召开,赵辰已经随着皇朝学宫的一众师生前往落日谷了,所以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只能是赵昊。
所以他才会在见到赵昊的第一面的时候,当着他的面,对秦小花说,这便是当日要杀自己的元凶。
于是在下一个瞬间,赵昊脸上那抹羞涩的微笑骤然而僵,他目光中所流露出来的和善就此凝结。
太子弑师!
这可是非常严重的罪名!
然而,还不等他回过神来,秦小花便在一旁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
夏生转过头看向赵昊,眼中不透半缕杀伐之意,更没有丝毫的愤怒,而是摇摇头道:“只可惜,这孩子还是太蠢了,派来杀我的人更蠢,非但没能成功,而且还被我给抓了活口,却是不知道,若是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伴随着夏生与秦小花这番旁若无人般的笑谈,赵昊直感觉自己整个后背都被冷汗给浸透了,一股无比凄冷的寒意伴随着淡雅的秋风从他的脚面直窜后脑!
他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开口道:“先生、秦大人,你们这是在说什么?”
“哈哈……”夏生笑着伸出手,在赵昊的脸颊上拍了两下,对秦小花说道:“老秦,你看看我说什么来着,把孩子吓着了吧?”
夏生一口一个孩子地喊着这个年纪比他大了十多岁的太子爷,后者却偏偏没有办法动怒,甚至于不能因为他们之前的言论而罪及犯上。
即便他乃是堂堂太子殿下,但这两位却偏偏分别是他名义上的老师,以及跺跺脚都能在整个大缙王朝引起大地震的修行界巨擘。
他能说什么?
什么也不能说。
太子这个身份,说尊贵,的确很尊贵,但只要他一天没有继位变成皇帝,就永远都不够尊贵。
这也是为什么在大缙王朝开国之初,太祖皇帝是没有设立太子这个规矩的,一直到临死前才留下遗诏,直接宣布了继承这片大好江山的幸运儿。
结果却偏偏选中了一个大缙历史上最短命皇帝,只活了二十多岁就驾崩了。
但不得不说,此举的确有个好处,便是不会让一众皇子的权利太过重大,更让他们彻底断绝了谋权篡位的心思。
因为只要有一位皇子生出了谋逆之心,他的其余几个兄弟自然就会挖空心思搜集证据,向皇帝检举揭发,以博得父皇的倾心。
再说,单个皇子想要谋反,他也没那个实力。
但这样的情况却在高宗皇帝在位期间被终结了。
出于两个原因。
一是高宗皇帝常年在外征战,虽然心中自有帝王傲气,但生死难料,为了不让自己身殒之后国中无君,引发朝局的动荡,国家的分裂,所以他很早就立了太子。
二来,高宗皇帝对于党争一事极其反感,早立太子,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众皇子拉帮结派,相互倾轧的现象。
但这样的做法,同样会产生一个比较大的隐患。
便是容易滋长太子的野心,从而做出悖论叛逆的恶行来。
最直接的例子,便是当朝前太子赵睿所引发的承天门之变。
但这也从某个角度上说明了当今皇帝是一个性情极为固执的人,即便是发生了赵睿谋逆一案,在时隔数十年之后,他仍旧立了赵昊为太子,看起来,似乎对于儿子的野心丝毫不以为意。
然而,此时的赵昊虽然保持了沉默,但秦小花的声音却还在继续。
“你身为太子太师,国子祭酒,原本便应帮陛下管教束缚太子殿下,发生这样的事情,理应怪你教导无方,又岂能罪及他人?”
夏生点点头,应道:“也是,看来以后我得对这位太子殿下多加管教了,不过……”
说到这里,夏生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他死死地盯着赵昊的双眼,目色中流露着如剑锋一般凄寒的厉芒。
“同样的事情,我不希望发生第二次,否则,就算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说,我想,九皇子也应该对我手中的那位裴家剑皇很感兴趣才是。”
“噢……对了……”夏生伸出手,又在赵昊的脸上拍了两记,淡然而笑:“我怕殿下忘了,特意再提醒你一下,我与裴家原本就有生死之仇,所以,哪怕不用你报信儿,他们也会来找我麻烦的。”
“不过呢,其实说起来,这件事,与殿下也有莫大的关系呢。若不是那位裴家剑皇想要在桂花巷中暗杀我,我又怎么会错怪了裴元机,将他一剑刺死在生死台上呢。我倒是很好奇,若是裴家知道了整件事的前因后果,知道其实是你害死了裴元机,他们还会不会这么支持你?”
夏生并不是在威胁赵昊,而是在讲述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然而,此时的太子殿下已经从最初的慌乱中镇定了下来,他既没有反驳夏生,也没有怒发冲冠,而是再一次于脸上露出了略带羞涩的笑意。
“恕学生愚钝,我还是没听明白先生在说些什么。”
话音落下,夏生第一次对这位太子殿下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幽然一笑:“听不明白也没关系,我此番前来,本就没有打算要拿你怎么样,我只是很好奇,在你的心中,你觉得,你比那裴元机如何?”
赵昊轻轻抿了抿嘴唇,笑着道:“若是论境界,我自是不如的,但如果先生指的是我二人的身份的话,他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介武夫罢了,又哪里有资格与我相提并论呢?”
赵昊这番话听起来有些轻狂,但仔细想来,却不无道理。
因为他是注定会成为大缙王朝未来皇帝的人,而那裴元机就算日后成就了圣位,也必须对他俯首称臣,两人从身份地位上来说,确实不是一个层次的。
或者换一个说法。
夏生杀了裴元机,的确在整个修行界都引起了一场可怕的地震,但他所得罪的,也不过是一个裴家。
但如果夏生敢对太子不利,那便是谋逆!
便是与整个大缙王朝为敌!
裴家是出了一位剑圣,但圣阶,同样是可以被人命给堆死的!
别说是夏生,就算是剑圣裴旭,若是敢冒着天下之大不韪,杀了赵昊,那么他裴家,就会变成这片王土上的丧家之犬。
不出十日,他裴旭就会在帝国大军的数十万铁蹄下死无葬身之地!
对此,夏生心知肚明,所以他在桂花巷一役之后,即便回书院杀了裴元机,也没有敢入宫杀了赵昊。
哪怕这位太子殿下的实力境界不如裴元机远矣。
所以即便此时赵昊就站在他的面前,他也只能在言语上警告一下对方,而没办法真的像对付裴元机那样,将赵昊一剑斩杀。
哪怕这件事情对现在的夏生而言易如反掌。
但让赵昊没有想到的是,当夏生听完他的那番话之后,竟然笑得更灿烂了些。
“我很欣慰,你至少知道自己的身份是尊贵的,但相比起来,我的命,可就没那么值钱了,所以……”
紧接着,夏生上前半步,附在赵昊的耳边,悄然而道:“如果你再来惹我,那么就算拼着这条命不要了,我也会先送你去见裴元机。”
夏生的声音很轻,却仿若带着来自幽冥的寒意,让赵昊再一次头皮发紧。
于是他垂下头,恭恭敬敬地对夏生行了一礼,开口道:“学生自当谨遵先生教诲。”
夏生的脸上仍旧露着和颜悦色的笑容,点点头道:“孺子可教也,既然如此,那么我想,你可以回去了。”
闻言,赵昊毫不拖泥带水地对着夏生和秦小花行了礼,就此告辞。
而在赵昊走之后,秦小花脸上的笑容才慢慢收敛了起来,看向夏生的目光中,不禁多了一抹忧虑。
“他毕竟是太子。”
夏生眼中一片宁静:“我知道,但我很好奇,他会不会一直是太子。”
秦小花沉默了片刻,终究还是叹了口气:“不管怎么说,今日你还是太过冲动了些。”
夏生摇摇头:“没办法,我马上就要南下了,一个裴家尚不好对付,再加上一个太子,此行恐怕困难重重。若能够趁此机会,给咱们这位太子爷以震慑,让他就此知难而退,与我井水不犯河水,也算是意外之喜。”
以秦小花的智慧,又哪里看不出夏生此举只是权宜之计,但也正如夏生所说,这至少能够为他此番南下扫除很多麻烦。
“你心中有数就好。”
夏生转过头,看着赵昊离去的方向,略有深意地说道:“咱们这位太子爷,可是个聪明人。”
秦小花点点头,关于此事的讨论便到此为止,接下来,才是正事。
下一刻,两人慢步走到了御书房前,门口的小太监老早就见到了秦小花,此时顿时笑意连连地说道:“秦大人、夏大人,陛下可是等候二位多时了,跟我进来吧。”
夏生站在原地,看着这座天下间最神秘的书房,一时间心中竟然有些感慨。
在大缙王朝五百年的历史上,不知道有多少经天纬地的大权臣,都是从这间小小的书房中开启了飞黄腾达的一生,也不知道有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件,都是由皇帝在这间小小的书房中所做出的决定。
夏生很好奇,当太祖皇帝下定决心杀死自己的时候,是不是就在这里?
他的身边是不是就围坐着那十位破晓境的高手?
片刻之后,夏生飒然一笑,轻轻摇了摇头,随即跟在秦小花的身后,迈步走了进去。
五百年前的时候,夏生自然是来过御书房的,五百年之后,要说大的变化没有,但很多细小的地方,却是做了很多改动。
比如墙面被重新刷过了,窗户也换过了,但入眼及处那排高高的书架,除了显得陈旧了些,倒还真是出自五百年前的东西。
不愧是用那传说中的陈甬木打造而成的,竟历经五百年岁月而不腐,其寸木千金的价值在此体现得淋漓尽致。
转过头去,书桌后面的缙帝正手提御笔,在纸上写着什么,全神贯注,似乎并没有发现秦小花和夏生的到来。
待小太监重新走出御书房,轻轻合上房门之后,秦小花这才朗声而道:“臣见过陛下。”
秦小花微微躬身,却并未行跪拜之礼,因为这是皇帝给他的特权。
但夏生就不一样了,好在他来之前就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所以此刻也不矫情,当即一挥衣袍,沉膝跪倒在御前,开口道:“微臣夏生,叩见陛下。”
闻言,缙帝这才抬起头来,缓缓放下了手中的竹笔,笑着道:“都免礼吧。秦卿,朕可是好久没见着你了啊,平日里上朝你也不来,怎么今天突然想起来看朕了?”
秦小花并没有因此而面露惶恐,而是微微一笑:“臣今天前来,主要是担心夏大人初次入宫,不懂规矩,若是一不小心冲撞了陛下圣驾,臣也能在一旁帮他圆个场,故特意陪他来的。”
“哦?”对于秦小花的如此直爽之言,缙帝倒是习惯了,倒是好奇地看着一旁的夏生,问道:“那夏卿今日前来又是为了什么呢?”
夏生缓缓从地上站起来,躬身垂首而道:“是为了向陛下讨一道旨意。”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夏生这句话其实是有些放肆了。
缙帝赏识他的才能,给了他太子太师的头衔,官拜国子祭酒,但事实上,这两个职务都并没有太高的实权,更多的还是一个身份的象征。
或者夏生也可以将其看作是缙帝给自己的一道护身符,若有人敢正大光明地谋害于他,便是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这可比杀死一位春秋书院的教习要严重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当夜在桂花巷中,不管是天星院的人,还是太子的人,亦或者是裴家的人,都只能在暗地里面搞些小动作,却绝对不敢将杀死夏生这件事情摆到台面上来。
可即便如此,但夏生毕竟还只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这不过是他首次入宫面圣,竟然就敢向皇帝提要求?
难不成他还真把自己当成一品宰相了?
话又说回来,事实上,在今日的大缙朝堂之上,其实连宰相都已经没有什么话语权了。
为了平衡各大世家的力量,叶家自从出了一位威宁侯之后,叶相的权力就被一削再削,如今俨然已经被彻底架空,手中只剩下了对圣旨的驳回权,以及随时出入御书房的资格。
说得更加现实一些,今日若不是夏生是跟着秦小花一起来的,虽然被拦在宫门外可能性不大,但想必也没这么容易就见到皇帝。
更别说还让皇帝在御书房里面等了他老半天!
但也正是因为他是跟着秦小花一起来的,所以此刻缙帝并没有斥责他的轻狂,而是点了点头:“请什么旨?说来听听。”
夏生不慌不忙地回答道:“微臣幸得陛下信任,本应肩负着教导诸位皇子的职责,但在这些日子里面却从未真正尽到过责任,此番听闻宁王殿下在落日谷参加春闱,故想要亲自去看看宁王殿下如今的实力境界几何,也好在之后因材施教。”
闻言,缙帝不禁满目狐疑地问道:“若夏卿想要去落日谷,数日前跟随春秋书院的队伍同去便可,怎么却舍近求远,来找朕讨旨了?”
夏生不禁面露苦笑:“想必陛下还不知道,在生死台一役之后,唐院长已经革去了臣书院教习一职,所以臣自然是不方便与书院中人同往的。”
裴元机被杀一事早就传了个满城风雨,缙帝自然是知道了,顿时恍然大悟道:“原来如此,夏卿就只是这么个要求而已吗?”
夏生点点头:“仅此而已。”
缙帝并没有因为夏生的这番话而立刻拟旨,而是疑心更盛。
如果只是这么一件小事情,哪里需要秦小花的陪同?
或者换一个思路,即便夏生被书院革去了名誉教习一职,若他真的要前往落日谷观战,以他今日在修行界的盛名,就算春秋书院的人不接纳他,难道他就真的被落日谷的人拦在春闱赛场之外了?
片刻之后,缙帝突然笑道:“原来如此,夏卿是想要打着朕的旗号,狐假虎威啊!”
夏生面色不改,轻轻低下了头:“微臣不敢。”
倒是秦小花在一旁打着圆场道:“陛下您也知道,夏大人如今可是跟裴家结了死仇,若没有陛下您的谕旨,别说是走到落日谷了,恐怕夏大人刚出京城就得发生些什么意外,所以这才斗胆来向陛下讨个方便。”
缙帝顿时对秦小花挪揄道:“怎么,区区一个裴家,竟然让善堂也畏首畏尾了?”
秦小花不禁苦笑道:“老臣也是万般无奈,若非此番实在抽不开身,恐怕老臣也跟着夏大人出去见见世面了,要知道,以往春闱老臣可没少去凑热闹呢。”
缙帝哈哈一笑:“朕是真没想到,在这大缙王朝的地界上,还有令你也犯难的事情,好吧,夏卿此请,也的确有理有据,既然如此,这旨,朕给了!”
闻言,夏生立刻再次跪地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君无戏言,缙帝倒是个说话算话的人,当即便唤来近侍,拟了一道旨,封夏生为江州巡察,有了这个名义,夏生出入落日谷,便无人敢阻了。
当然,这个江州巡查是没有调兵的权力的,等春闱结束,夏生回京述职之后,便当即解除,夏生若是想仗着这个身份在江州作威作福,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但对夏生来说,这已经超出了他的预期,算是意外之喜了,当即再次谢恩,恭恭敬敬地接过了圣旨和令牌、印章,这才站起身来,对秦小花微微颔首。
他很清楚,如果今天不是因为秦小花的话,恐怕事情也没这么顺利。
这一幕落在缙帝的眼中,却是误以为秦小花完全是因为善字帖的原因,这才对夏生出手相助。
“行了,没什么事的话便退下吧,秦卿你留下,朕可是很久没看到你了,今日就留在宫中用膳吧。”
秦小花笑着点了点头:“全凭陛下吩咐,不过还请陛下允许老臣送夏大人出宫。”
缙帝点了点头,应允了秦小花的请求,随即重新拿起了桌上的竹笔,继续在纸上挥洒开来。
见状,夏生立刻拱手而道:“微臣告退。”
走出御书房之后,秦小花便一把拉住了夏生的胳膊,低声道:“在你离开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嘱咐于你。”
夏生不禁笑着道:“说起来,我也有一事想问问你。”
秦小花将一双白眉轻轻一挑:“噢?那你先说吧。”
夏生从怀中掏出一沓信纸,摇摇头道:“这是之前秦四爷交给我的东西,上面有胡硕,也有徐家,但少了一样东西。”
虽然因为两人身处皇宫,所以夏生此言说得有些含糊,但秦小花仍旧听懂了他想要问些什么,顿时缓缓叹了口气:“家里面的老鼠也已经查出来了,是一位姓向的供奉,可惜还来不及问出更多的东西,对方便服毒自尽了。”
“跟那日在桂花巷中的那一批神秘势力有关吗?”
“不知道。”
夏生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你又想跟我说什么?”
秦小花的脸上透着暖心的笑意:“我知道你与嫣儿的情分很深,但此番南下,我希望你不要去青州找她,我想看看她一个人能不能处理好那边分堂的事情。”
夏生一愣,知道秦小花显然是误会了什么,但他并没有多做解释,只是点头应了下来:“就是这样?”
“还有……”秦小花慢慢握紧了手中的黑玉短杖,一字一句地说道:“活着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