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渡劫
片刻之后,夏生熟门熟路地来到了红鸾阁门外,推门进去,果不其然,秦嫣已经如约而至了。
这一次没有外人在场,秦嫣非常自然地向夏生行了弟子礼,恭声而道:“见过先生。”
“嗯。”夏生点点头,抬手让秦嫣坐下,这才开口道:“之前你让毕庆文送到威宁侯府的东西我看了,虽然不够详尽,但各自的境界、擅长的武技还是标注得很清楚的,在接下来的这半个月时间里面,我会对你进行针对性的指导,将他们每一个人的弱点分析给你听,届时在族比当中,你自然能以不变应万变。”
秦嫣满目喜色,连连道:“谢谢先生。”
夏生摆摆手,说道:“这一次情况特殊,时间也比较紧,所以我暂时只能采取这样投机的手段,但修行一途,不能每一次都靠投机取巧,待族比结束后,你还需得用很长的时间,将我教给你的东西逐步消化,并转化为你自己的领悟。”
秦嫣点点头:“学生明白。”
“那我们现在就开始吧。”说着,夏生自怀中掏出了锁灵环,递到了秦嫣的身前。
见状,秦嫣顿时神色微怔,不禁喃喃道:“前日听人说先生去了趟九光祠,看来是真的……”
夏生郑重其事地说道:“你需得记住,不管在之后我能教给你多少对战的技巧,告诉你多少以弱胜强的手段,但归根结底,你自己的实力、境界,才是最重要的,否则,一切皆是空谈!”
“如果今日之你只是一介灵士,那么即便为师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助你在一夜之间登上族比魁首!”
秦嫣深吸了一口气,眼中闪烁着一些忧虑,终于还是忍不住开口道:“可先生,如今的我还没有做好破境的准备,如果一个不小心,融灵失败,岂不是挥霍了先生好不容易寻来的将灵?不如……”
夏生抬手打断了秦嫣接下来的话,断然道:“没什么不如的,师灵境巅峰,与将灵初境,两者只有一线之隔,但各中感悟却犹如云泥之别,就算我现在告诉你怎么去战胜秦然,你也根本无法体会到其中的精髓,还是那句话,没有对应的实力,一切皆是空谈!”
“我所为你量身订造的战术、战略、技巧,一切都是基于你已经进阶至灵将境为前提的,所以,今夜你唯一所需要做的,便是成功破境!”
“今夜?”闻言,秦嫣的一双瞳孔立刻不安地晃动了起来,显得有些底气不足。
于是夏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笑着道:“别忘了,这一次,有我帮你,如果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的话,我又哪里有资格成为你的老师呢?”
小事?
秦嫣慢慢握紧了粉拳,剧烈的心跳顿时让她的呼吸变得无比急促。
如果连破境也能被称之为小事的话,那这世上还有什么是大事?哪里还有比修行更重要的大事?
如今的夏生只不过是一介武将,他到底从哪里来的底气,竟能如此有把握,相信一定能助自己破境成功?
一旦强行破境失败,可不仅仅是挥霍了夏生给她寻来的这头将灵,而且会让她的灵窍遭受重创,如果严重一些,便很可能直接导致她无法参加半月之后的族内大比!
事关重大,绝不能草率而为!
在这一刻,无数纷杂的思绪如潮水一般同时涌入了秦嫣的脑中,让她一时间有些犹豫不决,而夏生就站在一旁,眼中透着宁静,他没有再给秦嫣施加压力,也并没有强制让对方信任自己。
因为他相信,秦嫣一定会做出正确的决定。
整整半炷香的时间之后,秦嫣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中的疑虑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坚定。
坚定了她的初心。
如果连如此风险都不肯承受,连如此机遇都不肯把握的话,她又何必做此妄想,竟敢窥伺那族内大比的魁首之位?她又哪里有资格成为夏生的弟子?
念及此处,秦嫣郑重其事地对夏生行了一礼,决然而道:“如此,接下来,便拜托先生了!”
夏生对此并不觉得意外,他只是将手中的锁灵环再度向前递了三寸,笑着道:“先看看为师给你带来的是什么。”
这么一说,秦嫣倒是有些好奇了,之前夏生对康无为所寻来的搬山傀颇有微词,却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灵兽,才是令夏生为之满意的呢?
怀抱着一些期许,一些疑惑,秦嫣随即将一丝明橙色的灵气渡入了锁灵环内。
紧接着,她的眼中便立刻爆发出了无比惊喜的光芒。
“无相沙魔!”
夏生笑着点点头,开口道:“你那堂弟至少有一点没骗我,这头无相沙魔单以品相而论,绝对是出类拔萃的,我倒是很好奇,当他届时在族比中与你交手时,会不会后悔当初那么痛快地把这无相沙魔给了我。”
秦嫣的脸上洋溢着激动之色,连声问道:“先生是怎么做到的?”
“这个你不必多问,总之你可以放心,当你成功将这无相沙魔融入灵窍之后,实力一定会发生质的变化!”
秦嫣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再度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既然如此,先生,我们现在就开始吗?”
对于秦嫣此时所表现出来的坚决,夏生显得很满意,开口道:“好,先容我做些准备。”
言罢,夏生轻轻一抬手,一面小巧玲珑的黑色令旗便自他的掌中浮现出来,随即飘到了红鸾阁的大门口伫立,旗面无风而扬,下一刻,一道黑色的氤氲雾气自门前弥漫开来,很快就布满了整间红鸾阁,让人仿若身在迷雾之中,目难视物!
见状,秦嫣顿时显得无比的震惊,不是因为她认出了冥煞旗的本体,而是因为在今夜之前,她从来都不知道夏生是一位灵武双修!
然而,这样的震惊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秦嫣便听到夏生的声音传入了自己耳中,逼迫她抛开了一切疑虑,将全部的心神都集中在了眼前的锁灵环之上。
“现在,将你体内的青焱鸟施放出来,准备破境融灵!”
话音落下,一片滚烫的炎浪凭空乍现,一声嘹亮的啼鸣刺破夜色。
秦嫣眉目微垂,额间两道青炎图符悄然浮出,背后一对宽及丈许的火翅肆意展开,看起来竟平添了一抹威严肃穆之意。
同一时间,锁灵环上幽光一闪,一捧黄沙自其中纷扬而起,飘散于无形,不过顷刻间,便在这深邃的雾色中狂乱飞舞,却怎么也逃不开冥煞旗布下的结界。
于是在下一刻,越聚越多的沙尘倒卷而上,化作一片凄厉的风暴,径直朝着秦嫣扑面而去。
虽然这与秦嫣初次融灵的情况完全不一样,但秦嫣却一点不显得慌乱,毕竟在今夜之前,在来到洛阳之前,她就已经多次尝试破境了,可谓经验老到。
面对那蛮不讲理的沙尘暴欺身而进,秦嫣不避不退,而是背后炎翅轻轻一扇,身形在空中划过一道明橙色与青色交相辉映的残影,主动迎着那漫天黄沙,一头扎了进去!
火刺!
火生土,炎凝沙,秦嫣所到之处,立刻将周身的沙尘熔成了一片晶莹,宛若琉璃瓦盏,泛着轻光。
然而,那无相沙魔的将灵却始终未曾出现,仿佛秦嫣如今所面对的,只是一片漫无天际的尘沙,哪怕将其尽数熔成虚无,也毫无意义。
对此,秦嫣显得很有耐性,丝毫不敢怠慢,将青焱鸟的火刺发挥到了极致,即便此时她的眼前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冥煞旗所荡开的黑雾,再加上无尽沙尘的肆掠,几乎是她变成了睁眼瞎,只能看到灰蒙蒙的一片。
而就在这个时候,一道熟悉的声音终于自不远处响起。
“在你后面!”
闻言,秦嫣身后炎翅一个轻灵的偏转,带动着她的身体在原地转了半周,于是她终于看到了一张脸。
那张脸上的五官有些模糊,只能隐隐看到其双目圆睁,张着大嘴,极尽扭曲之意,就像是从无间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在无声的哀嚎着,随着流沙的不断淌落,又像是一个即将被高温融化的蜡人。
即便在匆匆一瞥之下,很难让人难以判断那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头灵兽,也仍旧能让人从这张脸上感受到一种彻骨的恐惧,以及濒临死亡的绝望。
便在秦嫣转身的这一刻,这张恐怖的脸庞已经贴到了她的身前半尺,那骇然张开的沙嘴中,一片幽暗,仿佛连通着另外一个可怕的世界。
面对近在咫尺的大恐怖,秦嫣虽然身为一个女子,却保持了绝对的冷静和镇定,然后她也学着那张沙脸,轻启朱唇。
下一刻,迎接无相沙魔的并不是一声凄厉的尖叫,而是一束青色的炎火。
青焱幽火!
轰!
火光准确地砸在了那张面目模糊的沙脸上,立刻将无相沙魔向后逼退了三尺,紧接着,之前还无所定型的流沙恶脸,在高温的灼烧下,很快便凝固成了一个恐怖的头颅。
远远看去,就像是一颗琉璃骷髅头,在对着秦嫣发出恶毒的怒吼。
与此同时,空中的沙尘变得越发狂暴了几分,每一粒黄沙似乎都被赋予了生命与智慧,如飞蛾扑火般,向秦嫣汹涌而至。
秦嫣毕竟只是一位灵师,而无相沙魔却是货真价实的将灵!
尤其青焱鸟的火意,从某种角度上来说,正是无相沙魔最好的养料。
火越旺,沙土便越坚固!
下一刻,琉璃骷髅头携漫天尘沙卷土重来,再次向秦嫣扑杀而去。
见状,秦嫣又一次施展出了火刺灵技,想要一举将无相沙魔重创,谁曾想,这一次,她却宛如撞在了一堵无比坚实的城墙上,非但没能再近半寸,反而整个人倒飞而回,在地上洒下了片片殷红。
然而,秦嫣却并未落到地上,尚在半空中的时候,便被一片柔软给接住了,接下来,在她的眼前,出现了一片生机盎然的翠绿。
秦嫣身上的炎火未灭,所以这些翠绿很快便被烧成了灰烬,但换来的,却是火势正旺!
穷桑!
木生火!
有了堂堂生命之树的枝叶作为燃料,青焱鸟的气势顿时大盛,不过瞬息之间,秦嫣体外的明橙色灵光便再沉了一分。
这也代表着,她朝着灵将境再度迈出了半步!
一声比先前更加嘹亮的啼鸣自秦嫣唇齿间啸出,她身形一翻,背后的炎翅狠狠一扇,整个人如离弦的箭矢,再度朝无相沙魔袭去。
顷刻间,在那琉璃骷髅头的身前,便出现了一片宛如天蛰的火墙,肆意灼烧着那试图逾越墙头的黄沙,很快便在火墙下堆砌出了一寸多高的晶莹。
美轮美奂。
多次强突未果,无相沙魔果断选择了撤离,比来时的速度更快,朝着与秦嫣相反的方向四散逃离。
与此同时,夏生的声音再度响起:“利用青焱鸟的速度,转!”
秦嫣心领神会,当即自火墙后突袭而至,然后以那琉璃骷髅头为中心,围绕这它开始急速旋转起来。
一时间,秦嫣仿佛化身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将场间所有的黄沙都卷入了其中,并以高温持续灼烧!
不过半炷香的时间,号称无相的沙魔竟渐渐生出了模样,在那琉璃骷髅头之下,慢慢有了脖子、躯干、四肢,尚未被熔掉的黄沙覆盖在沙魔的身体上,便如新生的皮肤,让这头人形魔兽逐步变得栩栩如生了起来。
然而,作为始作俑者的秦嫣甚至来不及去看一眼那沙魔究竟是长成了什么样子,便听得一道厉喝传入了耳中。
“便是现在,融灵!”
此时的秦嫣尚未正式突破至灵将境,在她的灵窍当中,也只能容纳一只青焱鸟,如果按照她过往所学过的灵修常识,这显然是一道错误的命令,但在这最至关重要的一瞬间,秦嫣却毫不犹豫地按照夏生所说的来做了。
如今的她,只能选择相信他。
她相信,他不会害自己。
她更相信,他真的能够帮助自己破境成功。
更重要的是,他是她的老师。
先生所言,定不会错!
在决定融灵破境的那一刻,秦嫣便已经有了如此觉悟。
所以在下一刻,秦嫣轻轻闭上了双眼,身上的明橙色光辉大盛,一片霞光自她的胸腹间闪烁而出,轻轻拂在了无相沙魔的身体上。
轰!
一阵剧烈的轰鸣声自她的灵窍中传来,在那方狭窄闭塞的小世界中,仿佛正在经历一场末世的浩劫,强烈的灵气风暴携毁灭之意,在肆意侵蚀着她的灵窍。
青焱鸟的虚影就此于秦嫣身后崩碎,声声凄厉的哀鸣,以及阵阵难以忍受的痛楚,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袭上了秦嫣的脑中。
但她仍旧死死咬着牙、攥着拳,默默忍受着仿若剜心剖腹般的苦痛,一声不响。
“咔。”
一声轻响自秦嫣的灵窍悄然传来,仿佛预示着她的灵窍已经不堪重负,即将彻底坍塌,沦为一片废土。
秦嫣心如死灰地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命运最后的审判。
不知道过了多久,或许只是一瞬间,也或许是半个时辰,一条涓涓细流突然自那满是疮痍的废墟中淌过,阵阵黄沙自天空飘落,坠在那宛如沟壑般的裂痕上,化作肥沃的土壤,滋养着这个崭新的世界。
一声傲然的长啼在黑暗中重新响起,一片绚丽的火云自天边缓缓飘来,给这片土地带来了那似曾相识的温热。
同一时间,秦嫣缓缓睁开了双眼,发现身前的无相沙魔已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却是满脸笑意的夏生。
她缓缓伸出手掌,摊开在眼前,五指微曲。
下一刻,一抹杏黄色的光辉从她的掌心耀然而出,倒映在她那惊喜无比的脸庞上,如山花般嫣然。
十天了。
距离那一夜秦嫣于烟雨楼中破境已经过去十天了。
就连夏生也不得不承认,不论从天赋还是从后天的努力程度上,秦嫣都可以算得上是一名合格的弟子。
只用了十天,秦嫣已经将夏生教给她的所有东西融会贯通,进步神速,举手投足之间,已经隐隐有了那些在灵将境停留两三年的老牌修行者的风范了。
灵修之辈,每隔两重大境界,都是一个新的分水岭。
因为这意味着在他们的灵窍之内,可以多容纳一道灵物,使其实力成倍增强。
但也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往往需要付出比武修更多的努力,更长的时间。
这也是至今大缙王朝中武修人数是灵修人数十倍不止的最大原因!
如果不是因为夏生的存在,恐怕秦嫣想要进阶灵将,还需要等上一年左右,才能拥有绝对的把握,融灵成功。
这还是考虑她身为善堂大小姐,能得到家族源源不断支持的情况下。
在这十天时间里面,夏生以秦嫣族内那些潜在对手作为假想敌,帮她逐个分析了他们的弱点和致命缺陷,并以此制定了十数套截然不同的战术,以保证届时不论遇到什么样的对手,秦嫣都能有应敌之策。
当然,其中最重要的那个假想敌,叫做秦然。
只是如今帮助秦嫣演练水纹剑的,从康无为变成了夏生。
好在,单从境界上而言,夏生正好与那秦然相仿,都是一位武将境的剑修。
至于水纹剑这等根本算不得玄奥的剑技,夏生根本就是信手拈来。
“嘭!”
随着一声闷响,秦嫣又一次无比狼狈地摔倒在了地上,身前的尘沙就此消散,背后的一对残翅也终于承受不了负荷,在爆出一道强烈的青光后,立刻堙灭于无形。
但秦嫣却并不认输,很快便重新爬了起来,强行点亮了额间的炎火灵纹,准备再放手一搏。
然而,还不等她有所动作,不远处的夏生便率先收了剑,摇摇头道:“今天就到这里吧。”
秦嫣咬着牙,沉声道:“先生,我还能坚持!”
夏生笑着来到秦嫣身前,说道:“再过两天便是族比了,你经不起太大的消耗,这两天需得好好调养一下身体,争取把状态调整到巅峰状态!”
闻言,秦嫣不禁攥紧了粉拳,罕见地坚持道:“可是,先生,我刚才还是没能破掉您的剑域!”
夏生笑道:“那是因为你面对的是我,事实上,如果届时在族比的时候,你能发挥出刚才的实力的话,击败秦然,至少有五成把握!”
秦嫣顿时眼中一亮,连声道:“先生可不要诓我!”
五成把握。
乍听之下,似乎算不得高,但别忘了,在十天之前,秦嫣可以说连半成把握都没有!
皇阶之下,灵修对阵武修原本就存在着天然的劣势,更别说那秦然作为秦家最负厚望的继承人人选,从小就经由族内精心培养,其所获得的资源绝不是常人能够想象的,那可是十几年的积累!
而秦嫣呢?
只用了十天!
所谓修行,其实本质上就是修时间,试想如果一个人能够获得无限长的寿命的话,那么终有一天,他会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修行者。
面对皇阶之下灵修不可能战胜武修的铁律,再加上时间资源上的不平等,秦嫣从一开始,就处于一个绝对劣势的立场上。
而如今,至少她与秦然的胜负已经是五五开了。
这一切只因为一个人。
夏生。
他是秦嫣的老师,同样是秦嫣此生所遇到的,最大的机缘。
眼看秦嫣似乎还是有些不太相信自己的话,夏生顿时板起了脸,沉声道:“行了,听先生的话,现在先回去好好休息一下,暂时忘掉所谓的战术、技巧,等明天过来,我再教给你最后一道杀手锏。”
这一次,秦嫣终于不再坚持,眼中一半恭敬,一半期待地对夏生行礼道:“既然如此,那嫣儿就先告辞了,先生也好好休息。”
“嗯。”夏生点点头,就此与秦嫣告别,随即身形一闪,却并没有朝着威宁侯府的方向而回,反倒背道而驰,朝着洛阳城郊的西边去了。
在这十天里面,虽然夏生的第一要务是帮助秦嫣夺得那族内大比的魁首,但他也并非双耳不闻窗外事,因为每当他回到叶府的时候,宁征都会向他汇报最近京城内新的动向。
而就在秦嫣一步步成为一名货真价实的灵将境强者的同时,洛阳城内,也的确发生了不少大事。
其中最重要的那一件,自然就是各大世家的族比和春秋书院的招生在即。
从时间顺序上来说,洛阳城内五大世家的族比与春秋书院的招考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段进行的,但毕竟有一个先后之别。
更准确的说,今年与往年一样,最先进行的,是各家族的族比。
坐拥善堂的秦家,是最早开始族比的,也就是在两天之后,接下来,则分别是顾家、徐家、李家,最后是叶家。
自那日烟雨楼一别,夏生再也没有见过顾三少爷,顾知星,想必也是因为族比在即的原因。
但今日夏生之所以没有立刻返回威宁侯府,倒不是为了顾知星,也不是为了去烟雨楼找墨渊消磨时间,而是他听宁征说,就在这两天,徐家家主,镇国大将军,徐秋乱即将回京述职!
所以每天在教完秦嫣之后,夏生都会习惯性地去官道上看看,徐家的人马有没有回来。
说起来也是有些无奈,夏生之所以如此迫切地需要徐家的帮助,其实只有一个原因。
在十天之后的今天,不论是秦家善堂,还是威宁侯府的叶夫人那边,都没有任何老爹的消息传回!
原本先前夏生还希望通过善堂,让自己进裁决司的黑牢中看看,那两个被捕的妖族人到底是不是掳劫老爹的元凶,但或许是因为无相沙魔一事,使得他与善堂的关系再度变得有些微妙了起来,所以这件事情也被无限期搁置了。
在这十天里面,夏生再也没有见到秦然,也没有再见到魏供奉,想来也是在忙着为了族比之事准备,对此,原本无可厚非,但夏生却是心急如焚。
因为他很清楚,每多耽搁一天,自家老爹生还的几率就越低!
他之所以愿意收秦嫣为徒,如此尽心尽力助其在族比中大放异彩,除了看重秦嫣这个人之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便是希望秦嫣在秦家的地位有所提升后,能够帮他一起寻找老爹的下落。
可他怕,到时候会为时晚矣,所以他必须尽早与徐秋乱取得联系,以期获得对方的鼎力相助!
然而,谁曾想,当夏生一路奔袭,来到西岭通往洛阳的官道旁的时候,还是如前几次一样,并没有看到徐家的帅旗,却反而正好目睹了一场刚刚结束的战斗。
对战的双方均是女子,而其中那个战败重伤之人,竟然是孟琦!
夏生来得晚了些,所以未能亲眼看到整场战斗的发展过程,但或许是因为那些需要报考书院和参加族比的学子都提前好几日就回了京,所以今日的这条官道上倒是显得有些冷清。
即便是一场恶战,也未曾波及到其他民众。
但这并不是夏生所关注的重点,他只想知道,孟琦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那个将她打伤的白衣女子又是谁?
自从与裁决司一战之后,于归京途中,夏生便一直觉得孟琦有些心事重重的,后来到了威宁侯府,孟琦更是时常见不到人影,就连宁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这几日夏生为了秦嫣的事情忙得焦头烂额,暂时也顾不上孟琦,却不曾想,竟在此时此地,见到她被人重伤!
此时的孟琦显得比当初夏生捡到她的时候还要凄惨,浑身鲜血淋漓,衣衫褴褛,就连她手中的肃风刃也被断成了两半,被丢弃到了一旁,一道无比凄厉的血光透过了她的左腹,若是再向上三寸,便是心脉!
目睹这一幕的夏生哪里还有时间去想为什么,眼看那女剑客还不肯罢手,似乎有杀人灭口的意思,当即身形急掠,用了平生最快的速度,及时赶到了孟琦的身前,一手将她抱在怀中,另外一手拔剑出鞘,向着那近在咫尺的秀剑横臂一格。
“铛!”
随着一道清脆的金石之音响起,夏生的手臂竟被震得有些发麻,身形也不由自主的朝后倾倒。
他不敢怠慢,随即于身上亮起了一道明橙色灵光,一片碧影顷刻自他身后探出,一部分狠狠地刺进了地底,作为支撑,将夏生下坠的身躯轻轻托起,另外一部分则宛如一杆杆寒枪,朝那女剑客扑面而去!
“灵武双修?”
白衣女子目色微怔,手中的三尺青锋却是没有丝毫的停顿,面对汹汹而来的穷桑碧枝,她似乎在第一时间就发现了上面所携带的毒素,手腕轻轻一抖,便仿若在身前织起了一张密不透风的剑网,使得那些带着倒刺的枝条半寸不得近!
好在夏生此举也并非是为了真的想要将其重创,而是为了给自己争取后撤的时间。
下一刻,夏生自离地两尺的距离反弹而起,随即抱着孟琦,身形暴退!
虽然在平日里夏生曾多次觉得这个女杀手脑子不太好使,而且时常惹得他心中烦躁,但必须要承认的是,从黑水镇到洛阳的那一段路上,夏生已经将孟琦当做了朋友了。
更别提,从某种角度上来说,在与裁决司的那一场杀戮中,孟琦可是救了他的命的!
夏生从来都是一个恩怨分明之人,对待仇敌绝不会心慈手软,但对待朋友,却可以不分是非黑白!
孟琦重伤将死,令他无比暴怒,如果是在以前,他一定会选择在第一时间将那白衣女子撕成碎片。
不问对错缘由!
但现在不行。
因为他从刚才的那一剑中可以深切地体会到,对方的剑意甚至比康无为还要强!
而看对方的年纪,应该才不过二十出头的样子,难道这位白衣女子,竟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剑皇?
虽说江山代有才人出,万不可小觑了天下英雄,但此事也未免太过于惊世骇俗了!
夏生的经验何其老道,即便此时的他还暂未看出对方的实力境界究竟几何,但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他便已经判断出自己绝不可能在一击之内将其秒杀。
如此,便必须要退!
因为他必须要以保证孟琦的生命安全为第一要务!
三息。
只用了三息的时间,白衣女子便已经将身前的穷桑枝条斩之殆尽,而与此同时,夏生终于成功地将双方的身距,拉到了十丈开外。
得到了喘息机会的夏生并没有趁此机会,继续向洛阳城的方向逃离,而是突然顿住了脚步,警惕地看着那位不知名的女剑客。
同样,对方也正在打量着夏生这个不速之客。
“你是谁?”
两人几乎是异口同声地问出了这个问题,随即场间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夏生率先答道:“她是我朋友。”
白衣女子轻轻皱了皱瑶鼻,手中长剑一抖,随即开口道:“我是迷剑宗,棠熙熙,你的那位朋友,乃是意欲行刺平南侯府大小姐的凶犯!”
相较于夏生的回答,棠熙熙的这番话更显光明磊落,不仅自报了家门,而且在第一时间便说明了自己此举的缘由。
但在同一时间,夏生却不由得微微一愣。
棠熙熙?
白衣胜雪棠熙熙?
这个名字,夏生只听过一次,便是从孟琦的口中。
正是因为这个棠熙熙在暗中保护了平南侯女儿的周全,所以才导致孟琦行刺任务的失败。后来为了博得师尊的同情,孟琦无奈想出了自残的方法,却险些因为失血过多去见阎王爷。
这才有了夏生与孟琦初遇的故事。
念及此处,夏生不禁开口道:“当日我朋友并未成功,棠姑娘又何必穷追不舍,一定要置人于死地呢?”
棠熙熙俏眉微挑,厉声道;“我可不是为了半个月前的事情追击至此的,而是因为就在一刻钟之前,你这位刺客朋友还试图对薛小姐再度行凶!”
这样的答案却是有些出乎夏生的预料之中了。
不是据说那平南侯已经逃回西岭了么?为何他的女儿会出现在洛阳城外?
不过转念之间,夏生就明白了其中的缘由。
只有一个可能。
为了报考春秋书院!
一时间,夏生已经将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大致了解了,现在唯一所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带着孟琦,在这位棠姑娘的剑下全身而退。
不到最后一刻,他并不希望与对方拼个两败俱伤。
还是那个理由,现在的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而是还拖着一个重伤昏迷的孟琦!
于是夏生先从怀中掏出了那最后半瓶天楠露,灌进了孟琦的口中,随即对棠熙熙道:“这位棠姑娘,说到平南侯府,在这之前,我也曾与裁决司的人一起救过你们家侯爷的性命,不如就此两相抵消,互不相欠,可好?”
夏生这句话当然不能算是实话,因为在护送平南侯归京的一路上,他几乎都没出过什么力,即便最后击杀墨临和程立然这两个裁决司的叛徒,也与那位老侯爷毫不相干。
但谁曾想,棠熙熙却根本没有去追究夏生这番话的真假,而是直接回绝道:“这是两件事情,不能混为一谈,又何来相互抵消,互不相欠?”
“对我棠熙熙来说,同样的错误,绝不容许再犯第二次,之前我不小心将她放跑了一次,这一回,便绝不能让此等杀手再逍遥法外!”
话音落下,棠熙熙的眼前骤然闪过了一片幽光,一柄通体漆黑的长剑突然来到了她的近前,不由分说,便向着她的要害部位刺去!
在离开白马镇的时候,夏生的腰间是没有佩剑的,但在与裁决司一役之后,他有了。
那是他向槐安借的一把剑,却再也没有了归还的机会。
名曰:断魂!
不止如此。
便在同一时刻,来到棠熙熙近前的,还有一面煞意凛然的旗帜,随风飘扬,从她的身后包抄而至!
即便是偷袭,夏生也尽可能地使用出了自己全部的手段,甚至于在他的左手掌心之内,已经捏紧了一瓶他重新提炼的剧毒毒液,正在等待最恰当的时机朝棠熙熙抛去。
谁曾想,最令夏生意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
他手中的断魂剑轻而易举地穿过了棠熙熙的心口,却没有半滴鲜血淌下,反而深陷其中,难以拔出,冥煞旗的旗面已经将棠熙熙的身体裹了个严严实实,但在她的脸上,却依旧留存着淡淡的笑意,如沐春风。
于是夏生知道,自己大意了!
因为便在下一刻,一片双重清光自他的身后悄然袭来,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心之上,紧接着,有一缕无比光明的剑意刺入了他的胸膛,带起阵阵猩红。
这道剑实在是太快了,快到夏生甚至未能激发穷桑的生命反哺之意,便被一剑斩断意识。
快到他甚至连半个字都来不及脱口而出,便身形一个踉跄,朝地面栽倒而去。
现在的他终于知道,原来,棠熙熙也是一位灵武双修!
而她体内所藏纳的灵器,分明便是拥有着完美复刻能力的阴阳镜!
但他是夏生,那个已经历经了九世生死的夏生。
即便那已经是他意识断绝前的最后一刻,即便他知道大势已去,也仍旧没有放弃那唯一仅存的希望。
生死一刻,他轻轻抬了抬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一支珠钗,狠狠地掷了出去。
四周是一片绝对的黑暗。
即便睁大双眼,也使人看不清脚下的路,是否便是通往那万劫不复的幽冥。
空气中泛着冰冷的潮湿,寒风刺骨,却听不到风声。
场中弥漫着如坟墓一般的死寂,让人心底生出一种本能的不安。
夏生独自一人漫步在这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眼神中满是空洞,四肢显得是那么的麻木,就像是一具没有思想的行尸走肉,在消磨永无止境的岁月。
不知道走了多久,或许是一天,或许是一万年,夏生终于第一次停下了脚步,悄悄抬起头,看向那片比浓墨还要黑暗的天空。
还是什么都看不到,没有半点光亮,也没有半缕希望,一切如故。
于是他重新低下了头,继续向着那没有未来的远方行去。
忽的,这世界中终于发出了一点声响。
“嗒。”
声音是从夏生的脚下传来的,便像是不小心踩到了一片小水洼,惊起阵阵涟漪。
突如其来的变化让夏生的眼中多了一些惘然,仿若从数万年的深眠中渐渐苏醒,然后他有些好奇地弯下腰,朝脚下摸了过去。
入手冰凉,灵动无形,带起一片湿润。
的确是水。
为什么会有水呢?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有了水呢?
夏生想不明白,也不愿去想,他只想就这么走下去,不管前方有没有终点,有没有尽头。
所以他重新挺直了腰背,继续迈步向前。
没多久,他的脚面被打湿了,他的双腿被淹没了,他的脚步越来越缓,步频越来越小,水花慢慢溅到了他的胸口,让他的呼吸也变得越发沉重了起来。
如果世间真的有苦海的话,那么此时的夏生从来不曾想过要回头,而是选择沉沦于其中。
哪怕水面已经蔓延到了他的嘴边。
或许是出于本能,夏生深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紧闭双唇,任由那刺骨的水流将他彻底淹没,将他带到另一个世界。
而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在他的眼前,终于出现了一幅幅画面。
他看到自己手执长枪,君临天下。
他看到自己坐拥惊世财富,挥金如土。
他看到自己带领着妖族的十二勇士,第一次从海底踏足陆地。
他看到自己焚香祭天,以血为荐,统领十万蛮将,挥师中原。
……
到最后,这些纷乱冗杂的画面沉淀为了八个光点,在他的眼前盘旋不止,挥散不去。
不入轮回。
夏生的神智终于渐渐变得清晰了起来,可他的肺已经被挤空了,正在急速坍塌,他慌乱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些什么,但留给他的,却是一片虚无。
他坚持到了最后一刻,却终究无法再压抑住内心的绝望。
于是他松开了紧握的拳头,止住了身体的颤抖,丢掉了最后一丝求生的欲望,选择把自己,交给命运。
身体的条件反射终究战胜了理智。
他的嘴唇分开了。
他的肺叶扩张了。
如寒冰一样凄冷的水流倒灌进了他的体内,抹去了他心中的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温热。
水流浸入他的肺部,却仿佛变成了一团灼灼的烈焰,将他的五脏六腑置于高温下炙烤,强烈的痛楚冲上他的头颅,就像是一把巨大的钳子,要将他的大脑压碎。
下一刻,夏生的身体开始重新变得暖和了起来。
就像是重新回到了母体的婴儿。
绝望和恐惧随之远去,留给他的,只剩下一片祥和,他再也不必感受这世间的苦难,等待他的,是新生。
一束代表着希望的光划破了这个世界,照耀在他的身上,璀璨灼亮,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轰然炸响。
“他醒了。”
夏生的身体经历了最后一次战栗,他仿佛看到了光明与黑暗的距离撞击,感受到了烈焰与冰川同时在体内炸开,他的记忆开始显形,如强烈的气浪穿越浩瀚的虚无,又如滔天巨浪向他滚滚而来。
紧接着,夏生睁开了眼睛。
他发现自己似乎躺在床上,眼前熟悉的面孔若闪若逝,明亮的光线刺得他眼睛有些发痛。
“棠……”夏生如条件反射般眨了眨眼睛,思维在一时间还有些迟钝。
下一刻,棠熙熙从夏生的视线中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却是另外一张看起来有些稚嫩的面容。
少女看起来与夏生年纪相仿,大大的眼睛,小巧的瑶鼻,脸颊上泛着淡淡的红晕,粉色的唇线微微上翘,活脱脱一个美人胚子。
但看在夏生眼中,却是一片令人迷惘的陌生,直到对方将一支珠钗举到了他的眼前。
“这东西是你的吗?”
少女的声音很好听,就像是那山中的灵泉,清冽动人。
可夏生的注意力却并没有放在这上面,而是全部都集中在了那支珠钗之上。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迷惑,随即贪婪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终于想起了自己昏迷之前的一幕幕。
这并不是又一次转世重生。
而是他还活着。
一时间,所有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了夏生的脑中,让他用最快的时间明白了当前的局面。
他记得,当日自己在洛阳城外的官道上,正好目睹了孟琦被人所追杀的一幕,于是出手相救,却一不小心中了对方设下的埋伏,功败垂成。
在那最后一刻,他手中的断魂剑深陷于阴阳镜所幻化的人形傀儡中,他体内的穷桑被一道光明剑意所阻,无法给予他生命的反哺,所以在情急之下,他掷出了怀中的那支珠钗。
那是他母亲所留下来的东西。
他本来是希望以此将棠熙熙拖入两败俱伤的局面,可如今看来,却似乎并没有成功。
念及此处,夏生的心中再度一沉。
要知道,虽然这支珠钗并不如槐安的断魂剑那般锋利,但在那一刻,上面附着的可是夏生的无上剑意,他的那一掷看似轻巧,但实则使出的却是这片大陆上曾经最强大的枪法,百鸟朝凤!
在这样的情况下,棠熙熙竟然全身而退?
因为强烈的震惊,甚至让夏生没能听清少女所提出的那个问题,而是下意识地反问道:“孟琦在哪里?我睡了多久了?”
对于夏生这般反客为主的态度,少女却并没有显得气恼,而是平静地回答道:“那个女杀手被其他人给救走了,至于你……已经在我这里昏迷整整两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