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总有人要直面世界的参差
第三十七个。
张无邪从不知道原来炎京城里的人如此好客，在已经离开国都十里之远后还能感知到有人在窥探他们的行踪，所谓挚友十里相送也不过如此。
“师兄，我们这是去北萦郡吗？”
魏灵曦的周身弥漫着水汽，一边修行一边问道，自那日起就一直是这种刻苦状态，即使是昨日珍馐楼中面对山珍海味也未曾停歇。
“嗯。”
张无邪应着，他们的确是要前往北萦郡，但和徐灵萱与徐禧生无关，他没有回应任何人的期待，早早地便带着灵曦踏上了北走的道路。
他的态度很明确，拒绝加入炎京大乱斗。
在张无邪看来为他们争夺皇位去搏杀是没有意义的事情，生产力低下的王朝，终究逃不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命运。
他是修道者，从未忘记自己来到炎京的初心，权贵们的“道”他已见过了，接下来便是百姓的“道”，没有哪里比水深火热的北萦更合适了。
他们就这样走着，一步，两步，如许多普通人那般丈量着脚下这片土地，每一步的步幅不大却又跨得极远，自路的这头闪烁至那头。
摇光早已化作灵乌的模样立在张无邪的肩头，一声不吭，轻微的颠簸是最好的摇篮曲。
走到日沉星落，昼出月隐，三日之后终是到达了两地的边界，再往前一步便是北萦郡了。
张无邪的目光顺着官道一路往前直达远处的地平线，风更大了，离北萦越近就越是明显，卷得沙尘纷纷扬扬，远景混沌一片。
在地图中北萦郡应当有一片茂密的森林，是不该产生这般大的霾。
“师兄，前面有人。”
魏灵曦指着远处，虽然对方极力想要隐蔽，但是方圆十里几乎可以说是寸草不生，如纱一般的雾霾根本无法遮挡他们的身形，在灵识中更是一览无余。
“不，灵曦。”
张无邪摇了摇头，远处那些踌躇不前的人们，憔悴而恍惚，瘦骨嶙峋的身体披着打满补丁的外衣，手持的棍棒似乎是农具上拆开的，上面附着着干涸的黑色血渍，里面有警惕的男人，沉默的老人，呆滞的女人，但唯独没有小孩。
被他们竭力挡在身后的，是一口略有残缺的大锅，火势正旺，咕噜咕噜地冒着泡泡。
张无邪缓步上前，朝着人群走去，语气难明，
“饥荒面前，没有人。”
人越是接近野兽，对危机的感知便越灵敏。
对张无邪等人的到来，众人纷纷让开了道路，无人敢直视他的眼睛，但落在两人一鸟上的目光一个不少，以至于熟睡的摇光都在一阵恶寒中惊醒。
“无邪……我怎么感觉……他们看我的的眼神，好像在看一盆辣子鸡啊。”
摇光翅膀盖在张无邪耳畔说着悄悄话，不时回头观望，生怕一个疏忽就被抓走烤了。
“这是好事，起码说明你还没有把脑子睡糊涂，对了，我劝你别变回原形，那样只会更糟。”
一句话把摇光吓成鹌鹑后，张无邪头也没回，已是穿过了人群外围，来到了那口大锅前。
“你就是村长。”
不是疑问，而是肯定，张无邪看着面前沉默的老者，也是唯一的老人，语气平和，听不出情绪。
“是……”
听见张无邪的问话，老人颤巍巍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深深凹陷在眼窝中，黝黑的老人斑挂在松弛的面皮上如枯树一般，细麻杆一样的手臂不受控制地抖动着，干瘪的胸膛上下起伏仿佛每一句话都可能是最后一口气，
“大人……可是要去……要去……北萦啊？”
老人努力地咧嘴微笑，残缺的牙口露出，牙缝里还挂着些许零碎。
与外围那些满脑子饥饿的村民们不同，这位耄耋老人身上散发着浓重的恐惧味道，他在害怕，害怕张无邪们这般形单影只便敢远行的人，比起饥荒，大人物的喜怒无常更是催命。
他想活，所以害怕，他害怕，就更加想活。
看着努力表现得谄媚的老者，张无邪只是“嗯”了一声，注视着那锅泛着血水的肉汤，数个念头随着气泡的生灭起伏着。
沉默中，逃荒的村民们望着那背对众人的两人一鸟，有些蠢蠢欲动地想要靠近，饥饿与害怕在不断地拉扯着他们并在一次次权衡后缩减着两者间的距离，直到被老者隐晦的阴鸷眼神劝退。
“你们是要去炎京吗？”
仿佛没有察觉到背后焦躁的饥民，张无邪拾起锅中的汤勺，舀起一瓢又倾倒而下，任由汤汁在锅中翻滚，这里的火力很足，煮得骨肉分离和成一团。
“是的大人……我们都是逃荒出来的……北萦，旱得活不了了……”
看着张无邪的动作，虽然没有调味品，但散发的肉香还是引得方才神智有些恍惚的饥民们精神一振，本就干涸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吞咽着口水，若不是村长阻止恐怕早就要一哄而上了。
“嗯。”
搅拌了半晌后，张无邪抛下汤勺，有些遗憾地擦了擦手，最后深深地看了老者一眼，
“那祝你们，一路顺风。”
“承大人吉言……嘿……”
……
翻过小山包，那群饥民们再看不见，席卷着黄沙的狂风中，就连他们的炊烟都十分的稀薄。
“师兄，你好像很不开心。”
虽然魏灵曦的表达能力很匮乏，但对情绪的捕捉很敏感，她能感受到张无邪的心境自刚才和对方会面后就一直未曾平静下来，时不时会有如刺的意念传达，仿佛针扎一般。
魏灵曦还不懂什么叫杀意，她只知道师兄不开心，然后就这么问了。
“有点。”
心思被师妹看穿，张无邪无奈地笑笑，伸手揉搓魏灵曦的头顶秀发，柔顺的触感和温热的体温稍稍缓解了他心中的不忿。
他的确起杀心了，在翻搅骨汤之时犹烈。
虽然心里早有准备，但在真正见识到时仍无法豁免那种视听嗅觉所带来的冲击，那是生活于富足时代无法想象的，令人感到反胃和悲哀的。
千里野尽，易子而食。
张无邪不知如何对待这些人，殃及全郡的大旱下，这些距炎京千里之外的逃荒者早已吃完了最后一粒米，鼓胀的肚皮下无不塞满了树皮、草絮、布匹和泥土，越吃越饿，越饿越吃。
直到最后食无可食……
张无邪不知道自己以什么身份宣判他们的死刑，就在前些日他还在歌舞升平的炎京，与那位“爱民如子”的八皇子在丰盛的酒桌上畅谈，与那位位高权重的长公主打哑谜。
他不理解，为何在拥有驾驭自然伟力的修仙世界还会有这样范围的灾难出现。
没有化肥和术法的加持，土地能给人的不叫馈赠，而是施舍。
无路可走的弱者们抽刀向更弱者，张无邪选择直面灾厄背后的强者。
他们到不了炎京，不说国都里那些见不得穷苦的老爷们，单单那千里路途便是他们燃烧殆尽也无法抵达的彼岸。
他们也不是想去炎京，只是想要逃离，被耕耘了一辈子的黄土掩埋的命运。
而且……
感知到一股异常波动，张无邪止步，回望来路，昏黄色的纱幔中一道周身散发着莹莹微光的身影正缓步走来，口诵着经文与虚空中的庄严呢喃和鸣，眼中透露出慈悲，身后却是一片血海。
直到来到张无邪的身前，他微微欠身诵念一句佛号，露出“卍”字的金色瞳孔，
“施主，也是前往北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