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伍章·须磨之旅(七)
布谷鸟啊
围绕着涩民村山庄森林的
黎明真可怀念啊。
——石川啄木
黑暗中仿佛有人呼唤着他//<我>的名字,无数双手要将他//<我>拉向深渊。恍惚间,纸人脸上随意描绘的两笔神情露出了可怖的微笑。忽然他//<我>听见了滴答滴答的水声,仿佛有什么粘稠的液体滴下来,滴到了自己的脸上。
他//<我>伸出手,触摸脸颊,摸到了那滴滚烫而又粘稠的液体。
——是血。
瞬间,他//<我>掉入血湖中在,夹杂着痛苦与磨难,仿佛要溺死于无情的时间中。
素盏鸣尊挥舞着大刀,劈开了那片禁锢自己的大海,以对自由的向往填补了少年短暂而美好的生命。
那一刻,我//<他>融入了他//<我>,我看到了少年跟随他踏破了海洋。
我睁开眼,被一个身材壮硕的男子从海浪中拖上了岸,男子皮肤黝黑,金色的眼中充满了不屑,他咧嘴一笑:“喂,小子,醒了啊。”
他松开了手,蹲在地上,那张有些粗糙的脸因为背对着太阳而轮廓模糊:“按照你所想的去走吧,虽然根本不存在什么绝对的正确,但正因如此,多数人的想法也不一定是对的,不去试着追求自己眼中的正确吗?”
说罢,男子的身影逐渐消失,融入天空中。我坐在原地愣了一会儿,从远处跑来两个少年,其中一个戴着狐狸面具。他们两个跑过来,戴面具的那个气喘吁吁地道:“安人,你可急死我了,你看看,政急得脸色都变了。”
“诶,滢禾下明明你也是嘛,把面具摘下来让安人看看!”另一个少年说着就要扯他的面具。
我看着二人玩闹的样子,不由得也融入了其欢快的气氛中,跟着咯咯笑了起来。
但当我笑了两声后,忽然感觉不对劲,我无法控制我的身体,仿佛我只是一个暂居这具身体的人一般,只能从他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无论什么都只是这具身体的主人在做。
我发觉这不是我的身体,我的思绪是被融入进来了。对了,方才我在和鸦羌丸看纸人来着,难道这个人就是那具纸人的原型?我的头忽然痛起来,一瞬间,黑暗、血湖、海洋、素盏鸣尊这些东西立马涌进了我的大脑,但很快他们迅速地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这具身体主人的记忆。
少年名叫源安人,是源清乐的哥哥、源秀晖的弟弟,被降为臣籍分配到平葵府后主动请缨来到了须磨,这次面前的两个少年因为有任务碰巧也来到了须磨,三个多年未见的好友再次相见了。
等等,这两个少年好眼熟啊。
我惊住了,这两个少年不正是年少时的政大人和竹内大人吗!
两个少年扶着我站起来,我跟着他们回到了村里。但这次的村子不叫回安村了,而是距离回安村十分遥远的涩民村。我们三个刚回去,就有几个鼻青脸肿的阴阳师互相搀扶着往村里走,一面走一面喊人:“不得了了,阴阳寮的阴阳师打人了!阿政你可要给我们做主啊!”
政大人笑道:“哟,怎么了这是,又挨阴阳寮的揍了,我看是你们主动找茬去了吧。”
“才没有。”那几个阴阳师心虚地狡辩。
看这架势,政大人猜对了,他叹口气,摆摆手:“走吧走吧,我带你们道歉去,真是的,最近阴阳寮和平葵府的关系真是越来越恶劣了,你们可给我注意着点,别再丢平葵府的人了!”
看着他带人离去的背影,我发现年少时的政大人,比我所认识的他更有人情味儿一些,或者说,这个时候他的情绪,似乎还属于他自己,有正常的喜怒哀乐和语气变化。这些东西,我所认识的政大人没有。
竹内大人无奈一笑:“哎,谁让政这么厉害呢,虽然年轻,但可是我们这群普通人的主心骨啊。”
我也跟着道:“可不是嘛,中阶阴阳师里的神祇官。”
“哈哈,没办法啊,未来天玑院的神祇官一定是曜久了,他那么厉害,若是摆脱了家庭束缚,一定会前途无量的。”
“哦,菊曜久吗……”
安人似乎有些不高兴,我能感受到。我不知他为何感到不快,但令我意想不到的是,曜久大人这时候居然是天玑院的阴阳师,完全看不出来啊……不,当时在高天原时,曜久大人用了巫术,并且看得出来十分精通。
竹内大人沉默了一下,笑道:“安人,方便和我过来一下吗?”
他领着我来到他房间里,他坐在矮桌前,伸出手去摘脸上的面具,本来我以为我要看到的还是那张溃烂的脸,但没想到,面具后居然是一张白玉无瑕的脸,白皙细腻的皮肤泛着红,鼻梁高挺,眼神柔和。他以前,居然长得这么好看吗,后来这张脸是怎么变成这样的?
我看那张漂亮的脸看的入神,而安人并不怎么在意,看起来是以前就见过这张脸。只是我十分不解,既然这个时候竹内大人的脸还没事,那么他为何要一直戴着面具?
竹内大人与我对视,许久,莞尔一笑:“安人本来是想投海的吧,可以告诉我原因吗?”
我心底震惊了一下。
安人沉默了,对方又道:“嘛,不想说就罢了,我也不愿强人所难。但是,请打起精神来,我想你远在平安京的兄弟姐妹们一定也很思念你吧。”
安人似乎又不开心了。
这家伙怎么脾气这么大,动不动就不乐意,虽然没表现在脸上,但也是个不怎么友好的家伙,怨念这么强,难怪我会被你拉到你的记忆里去。
很快,两个人的话题到此为止,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忽然看见竹内大人不知从哪拿出来一个本子,磨墨准备写东西,便问道:“我说,你还在用那个本写日记啊,你不会要一直用着这个本吧?”
“嗯,谁知道呢?等我们回到平安京,我就把它给你看看怎么样?”
“也行。”
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坐在镜子前打量自己的脸。从镜子中,我看到了曜久大人。
对,就是曜久大人,虽说和我记忆里的那人并不是一模一样,但也十分相像,同样的藕荷色眼睛,同样的白色头发。但我知道安人不是曜久大人,他不会读心,也不像曜久大人那样逮住人就骂。话是这么说,曜久大人虽然喜欢骂人,但他人是好的,而这个安人,虽然表面上十分友好,但心底似乎不是什么好人。
“菊曜久,”许久,安人忽然道,“如果从一开始你就不存在的话……”
这时,一个阴阳师跑到门口,急迫地喊道:“不,不好了!安人大人!来了一个大妖怪,朝光还没回来,小狐狸独自在那挡着呢!”
“啊,来了!”我应了一声,转身跑出去。
来到村外,果真看见一个巨大的冰屏障挡在面前,拦住了屏障外的一只妖怪,那妖怪生人形,黑衣黑发,手中持着一柄尺八,不停吹奏。而屏障里,戴上狐狸面具的竹内大人控制着符咒维持屏障,而手中的符咒却快要烧毁了。
“是尺八之子……喂!坚持住,我来了!”我说罢,疾步飞奔上去,捏着一张符咒,念道:“北斗反向,天降凶兆,风刃,急急如律令!”
瞬间,夏日的微风化作利刃,不断地袭向尺八之子,那妖怪吃了两击,甩手将尺八发出的声音转化为能量,弹开了利刃。巨大的气流不断涌来,撞破了竹内大人的冰屏障,他整个人撞在身后的一棵树上。
竹内大人!
可恶,这个时候根本帮不上忙,只能待在这里干着急。
这时,从地中伸出无数树木的枝干,直冲尺八之子,将他禁锢住了。一看来人是政大人,我心中不由得松一口气,政大人可是未来天玑院的神祇官,区区这种妖怪,一定能轻松摆平的吧。
但是显然我想多了,尺八之子挣脱开束缚,还伤到了政大人。
我又开始着急了,怎么办怎么办。等等,我忽然想到了,这家伙名叫尺八之子,而我那个时候被封印的妖怪也是尺八之子,所以说,这个时候只要政大人所做的应该是封印尺八之子。紧接着我继续祈祷起来,祈求政大人快点想到这点。
“喂,安人,怎么办,根本伤不到他!”政大人站在远处急切地喊道。
“我哪知道啊!”安人答道,“总之把他引开,别让他伤害村民!”
“好,滢……小狐狸,你没事吧?”
竹内大人艰难地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叫他们放心,政大人与我对视一眼,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同时抬脚——紧接着,他手中出现一根藤条,穿过了尺八之子的脑袋。
本来就不会说几句人话的尺八之子彻底被激怒了,他将目标转移到了政大人身上,朝他飞奔而去。
拜托了,无论谁出事都是我不希望看到的,不管是政大人还是安人,谁都好,快想到封印这一点啊。
直到深入进了林子,尺八之子还在穷追不舍,确认过离村庄够远后,两个人同时停下奔跑,我看着追来的尺八之子,释放出浑身都妖力,将树林中的风凝聚成了无数根浅绿色的丝线,缠住了他。
“很厉害嘛,安人。”政大人毫不吝啬他的赞赏。
我也笑着揉揉鼻子:“哈哈,秀晖姐姐教的,很难挣开的。那么接下来该怎么办,咱们打是打不过了。”
政大人思索了一下:“没办法,只能封印了。”
我悬着的心放下了,终于,两个人都能平安无事。接下来,我看见政大人来到尺八之子面前,从衣袖里找出一张法阵,对着对方展开,接着念着一些我完全听不懂的咒语——瞬间,法阵发出刺眼的光芒,尺八之子在光芒与热浪中,扭曲着悲惨的哀嚎,消失殆尽。
政大人抖落抖落那张纸,感叹道:“在真的打起来之前赶紧封印了,真是上上策,我觉得我可打不过他。那么接下来,安人,能帮我一个忙吗?”
我看着两个孩子蹲在一起把这张法阵埋进土里,然后相视一笑,约定好改日拿些注连绳来加强一下结界。碰巧此时竹内大人也拖着伤找来了,看见两个人平安无事,总算是松了口气。
我也跟着松了口气,太好了。
政大人笑着笑着,忽然收敛了笑容,严肃地看向我:“所以到了处理正事的时间了,对吧,安人?”
我被他盯得发毛,问道:“……正事?什么正事?”
竹内大人小声地唤了一声政大人的名字,后者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是方才阴阳寮的人告诉我的,平安京秀姬一支已经定罪,而你也是其中的参与者、秀晖的追随者,你来到须磨也只是为了躲避追捕,隐瞒身份罢了,我说的对吧。至于你投海,则是听闻了‘秀姬一支’这个名字的出现,心知肚明它代表着秀晖的获罪,因为家族的廉耻心和对未来的绝望才选择了这条路吧?”
我沉默了。
空气中一片死寂,忽然,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哈哈,是,果然什么都逃不过政大人的眼睛。然后呢,你要杀了我?”
“除了杀了你,好像也没什么别的办法了吧。”政大人声音冰冷,忽然掐住了我的脖子,将我整个人按在树上,竹内大人站在不远处万分焦急,却又无法阻止。
事情转变的太快,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等等等等,政大人和安人不是朋友吗?怎么说变脸就变脸啊,刚才不还好好的吗,就因为安人是秀姬一支的人,眨眼前还一起并肩作战的好朋友,眨眼后就反目成仇了?
我无法接受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转变,但安人只是噗嗤一声笑出来,反问道:“哦,是么,那你动手吧,横竖我也是个想要寻死之人。”
我能感受到政大人的手在慢慢收紧,可以吸进来是空气也越来越少。不会吧,为什么我也会跟着有这种感受,难道说我也会跟着一起死?
“但倘若,我是菊曜久,那么你还会想要杀我吗?呵呵,说到底,你不过是看我与曜久长得像便把我当成他罢了,实际上我其实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吧?”安人又道。
我想起安人与曜久大人极为相像的脸,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别,别这么说,安人。”竹内大人声音有些小,两方都是他的朋友,他一时慌了手脚,不知应该帮助谁。但他一定是要站在政大人那边的,从安人更早的记忆里我得知,面对秀姬一支的人,是绝对不能放走对方的,否则自己也将面临可怕的惩罚。
也就是说,要么安人死,要么政大人和竹内大人死。
答案已经很明显了。
最后,安人忽然开口问道:“对你来说,你真的把我当成朋友吗?”
政大人没回答,他从袖中掏出一把刀,猛地刺进了安人的额头中。
钻心的疼痛仿佛要撕裂我,安人倒在地上,而我却还有意识,感到呼吸困难,头骨被贯穿的感觉使我想要喊出来,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徒劳地看着鲜血把视线染红。
虽然作为阴阳师我平时也经常受伤,但这样致命的攻击我还是头一回遭受,疼得想要现在立马脱身,但无论做什么无济于事。光是我就这样了,安人呢?他倒在血泊中,透过血液看见自己的朋友冷漠的脸,他会怎么想,胸口会比额头更疼吗?
此时,仿佛有什么东西死死地抓住我的意识,想要将我与安人剥离开来,视线越来越黑,我也渐渐听不清声音了,只是在最后的关头,感觉有两滴冰凉的液体掉在脸颊上。
“明明,根本就不是这样的,我也不想伤害你啊……”
我听见政大人这么说。
此时,我仿佛回到了曾经,安人走在沙滩上,偏头看着日出的海洋,听着林中子规鸟的歌唱。如此热烈奔放的生命,他忽然感觉有些不舍。那太阳渐渐从海平线升起,此时的黎明,就算是死后,也该一直留存在记忆中吧。
看见波涛汹涌的海洋,如果能像它一样就好了。
像海一样什么呢?他也不知道。
但安人喜欢海,从小就喜欢。
“世间需要正确,”安人忽然止住脚步,眺望海平线,“我不觉得我的追求是错误的。”
我蹲在他身边,忽而发觉他是在对我说话。
“那有什么绝对的正确啊……”我闷闷地回答他。
“哈哈,可能对于统治者来说,他的正确便是绝对的正确吧。但是对于我们呢?对于我们这些平民呢?其实秀姬一支的真正目的,是要推翻统治者,建立一个对于我们来说正确的时代啊。”
“真的吗?”我看向他,“对于我们来说?你的意思是,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贵族、官僚了?甚至连天皇也没有了?”
我说着站起身,这样疯狂的想法让我的心脏怦怦跳起来,脸颊滚烫,头脑也晕乎乎的。安人笑着点头,他说秀姬一支要建立一个人民的正确才是正确的时代,哪怕为此所有人都付出代价也在所不惜,因为就算他们倒下了,也会有新的一批人站起来。就算现在失败了,十年后、二十年后、一百年后、一千年后,他们的梦想总会实现的,不正确的制度终归要被相对正确的制度所取代,然后会出现更加正确的制度,就这样一直下去,总有一天,一个绝对正确的制度会出现的。
“哈哈,你还挺懂的,也许,未来有人会替我们实现吧。”安人忽然变得温柔起来,对我笑着说。
“嗯,说不定呢!”我也点头,那一刻我忽然觉得,曾经使我们大家都视为叛徒、闭口不谈的秀姬一支,曾经在大家印象里使民间民不聊生可怕至极的秀姬一支,忽然亲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