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肆章·完美的神明与叛逃者(六)
似乎是,沉沉地睡了一觉,醒来时,义趴在一旁的矮几上也在呼呼大睡,还顺手抢了我的被子。我捂着头坐起来,环顾四周。
“义?”我开口,压低声音叫他。
浑身清爽,和鸦羌丸共鸣的负面情绪也没有了,似乎一切烦恼都烟消云散了一般,我伸了个懒腰,难道这也是庆日香大人的能力吗?
“南止!你醒啦!”义从矮几上窜过来,发现抢了我被子后,一脸不好意思地把它盖到我身上,随即掀开帘子对外面的人喊道:“曜久大人,南止醒啦!”
外面的曜久大人应了一声,说他去找辉镜大人,却不想辉镜大人的脑袋忽然从窗口冒了出来:“喔,不用了啊,我来了。”
我被□□姬的窗口冒头吓到了,现在再看清辉镜大人,这才是松了口气。
我和辉镜大人并排坐在缘侧上,我十分紧张地听辉镜大人讲事情,义和曜久大人则坐在不远处,但看上去没我那么紧张……但那是当然的了,辉镜大人一直在跟我一个人说话,那个奇怪的性格和他奇怪的找话题的能力,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茬。
“事情的经过庆日香已经跟我讲了,好像是你被一个叫……紫什么姬的家伙攻击了对吗?哼,什么东西,还敢上高天原犯事。庆日香正在回收那个娃娃,哈哈,那家伙被那娃娃吓得碰都不敢碰,你说一个大男人,哪有他这样的,哈哈哈哈哈哈!”
我听着辉镜大人爽朗的笑声,跟着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只能干咳两声,想办法把话题从“庆日香被娃娃吓得不轻”上绕过去:“不过,我们遇到的□□姬,似乎在和中将江做着某种交易,目前看来两个人的目的都达成了。可以确定的是,中将江的‘和女儿重聚’的愿望圆了,只是不知道□□姬的目的是什么。”
“你头脑还真是灵光啊,要是我也能像你这么聪明就好了。”辉镜大人发着牢骚,我又不知道该怎么接了,一旁一直鼓捣神乐铃的义忽然道:“那当然,南止可聪明了,她什么都会,上晓天文,下知地理,论头脑这方面,就没有她搞不定的。”
“喔,真的吗!”
“没错!”
“我才没有!”我赶忙小声叫义闭嘴,但是没想到辉镜大人居然当真了,拍拍我的肩膀:“好!真不错,庆日香果然没有看错人!哈哈哈哈哈!”
怎么办,好羞耻……万一回头我哪里做得不对露馅了,辉镜大人会怎么想啊。我捂住眼睛,赶紧思考如何转移话题。就这么想,我忽然想起了□□姬说的那件事,便赶紧站起来:“那,那个,曜久大人,可以请您和我单独聊一下吗?”
火神宅的后院,我将□□姬想要取代曜久大人的那件事告诉了他,他听完压根没有任何惊讶的,反倒像是松了一口气一样:“哦……这样吗,原来她还告诉你这种事了啊。”
“什么啊,曜久大人难道不应该着急吗?那家伙可是能使用「锦萨耶」的人啊!”况且,况且她杀了十二耀姬,我觉得她很有可能也会对曜久大人下手。
曜久大人叹了口气,抬起头,看着头顶沙沙作响的树叶,讲道:“实际上,我从儿时开始,就感觉她一直都很讨厌我,对我抱有很强的杀意。哼,那个家伙,虚假得要命,虽然的确是个天才,但天生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我也这么觉得,我没跟曜久大人说她杀了我爸爸,说了也没什么用,毕竟是不是她亲手做的还不知道,记忆里除了她,还有另外一个人。
“话说,你不会真以为她叫□□姬吧?”曜久大人忽然问道。
“诶?难道不是叫这个名字吗?”
“……好吧,其实,她真正的名字,叫作橘姬,被降为臣籍的时候真正叫作□□姬的公主早就死了,她用了这个名字,代替了□□姬而已。”
“不,不会吧?”
也就是说,真正的□□姬,早就死了,那个杀了十二耀姬的家伙,叫作橘姬?等等,可是,我怎么不知道,她就这么用着别人的名字,一直瞒天过海直到秀姬一支陨落、“□□姬”下落不明?
我一时间难以接受,曜久大人想伸手拍拍我的肩膀,但最终还是放下了:“没关系,你不用担心。”
“怎能不会担心,紫……橘姬她可是天才,心又那么狠,曜久大人您……”
“啧,笨蛋。”
“诶?为什么又骂我笨蛋……”
曜久大人注视着我的眼睛,那一刻,我忽然看见,他藕荷色的眼眸中,闪着光芒,仿若我曾见过的烟花:“早在我成为天璇院神祇官的时候,我就已经做好所有觉悟了。”他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脸涨得通红,向前迈一步,“我所做的每一件事,在那之前都做了觉悟……包括你,南止,我,我……我对你——”
“哟,找到你们了。”风山渐大人忽然不知从哪里窜出来,“在下听辉镜说你们在这儿,我还以为他拿我取乐呢。庆日香正带人研究那个娃娃呢,娃娃被诅咒了,有人会巫术吗?”
“巫术?”我摇摇头,心想要是奈梨子在就好了,这时,我注意到,曜久大人脸色变了。他撇过头,袖下的手握紧,犹豫许久,对风山渐大人道:“我会巫术,我来试试。”
曜久大人会巫术?我震惊地看向他。学习巫术不仅需要努力,天赋也很重要,就算努力和天赋都有了,还需要大量的知识储备。说佐康大人会占卜我还信,但曜久大人会巫术,我还真不信。倒不是说不信,难以置信更能表达我的心情。
“切,不信?”曜久大人又恢复了以前高傲的样子,“跟我过来,给你瞅瞅,哼,居然被瞧不起了。”
我们两个跟着风山渐大人来到了庆日香大人居处,只见他地站在院子里,面对面前飘在半空中,冒着黑烟的娃娃,苦恼至极。义则和辉镜大人站在门口,两个人一起发出低低的惊呼声。
“喔!南止,你来了!”辉镜大人转过头,招呼我过去,“救星来了!庆日香,南止她可是上通天文,下晓地理,什么都会,你快让开,别碍着人家做法!”
我怨恨地瞅向义,他估计也没想到,自己随口一说的一句话,辉镜大人居然当真了。
我赶忙鞠了一躬:“对不起,我不太会……但是曜久大人十分擅长巫术,便让他来试试吧。”
将烫手的山芋推给曜久大人以后,他深吸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天大的决定一般,毅然决然地靠近娃娃,对在这里的各神行了个礼,抬起头,注视那个娃娃。
会不会,有些太为难他了?
据说神明是无法辨别诅咒、使用巫术的。而连神明大人都无法做到的事,曜久大人他……
曜久大人颤抖着举起手中的扇子,闭上眼,念着一些我听不懂的咒语。下一刻,那扇子的头仿若一个小太阳一般,发出刺眼的金色光芒。那光芒触及到了冒着黑烟的娃娃,娃娃剧烈地抽搐了起来。光开始扩散,包裹住了娃娃,刹那间,一切都消散,强大的气流扩散开来,我勉强站直身子,等气流消失一看,只剩下一个没了黑烟的娃娃,掉在地上。
没想到,曜久大人居然真的做到了。
一直站在那里的他,默默地转过头,藕荷色的眼睛变得无神,自言自语地说道:“一年前我失去了我最爱的女儿。不久前,有一个藕荷色眼睛的女人找到我,给了我一个娃娃,那个娃娃,是我的女儿……为了她,我什么都愿意做。”
我后退了两步,那不是曜久大人,那个人的语气听起来是一个女子,会是谁……这时候,辉镜大人惊呼:“中将江!”
对,我知道了,是中将江!她怎么在这里,她附身了曜久大人吗?但是曜久大人那么强,怎么会被这种家伙轻轻松松附身?
曜久大人忽然伸出手,捏住了自己的脸,面无表情地命令道:“谁让你进来的,快点给我滚出去。”话音刚落,那双藕荷色的眼睛立刻恢复了光。
方才的事太过诡异,我被吓得惊魂未定,离我最近的风山渐大人走过来拍拍我的后背以示安慰,而曜久大人则向我们说明了情况。
在他方才的做法中,他猜测琴也许是藕荷色眼睛的女人,也就是橘姬偷的。不过只是猜测,因为橘姬也来了高天原,以她的作风,指不定会用神灵琴做什么。我思考道:“或许……也有可能是中将江偷的,给了橘姬?”
辉镜大人连忙摇头:“不会不会,中将江人那么好,怎么可能做出这种缺德事儿?”
“不一定,我和庆日香大人在辉镜大人您的宅中遇到了橘姬。她似乎在和中将江做一场交易,她说她得到了她想要的,中将江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也许橘姬说的想要的,正是神灵琴,而中将江,先前她说为了女儿,她什么都愿意做,有可能就是指偷琴的事情。”
“有理有据,不愧是上通天文,下晓地理的南止!”辉镜大人从不相信的态度立马转变到赞同的态度,连连点头。
一直都没有说话的曜久大人面色苍白,嘴唇也没有血色,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什么也没说,默默地离开了。
“如果真的是这样的话,那就说得通了。”庆日香大人捡起地上的娃娃,神色悲伤。
义抓住了这个机会,问道:“那,那叛逃的叛徒呢?总不可能是橘姬吧?”
在大家都猜测这猜测那的时候,我才注意到曜久大人不见了,方才看他好像是往东边走了?便和风山渐大人知会了一声,去寻找曜久大人。看他脸色很难看,我实在是有些担心他,毕竟曜久大人是主动来帮我的,要是再让人家出什么事,我真得骂自己一辈子。
走了不远,进入了一片竹林,我踩着落下来的竹叶,忽然听见有争吵声,不,与其说是争吵声,倒不如说是一个人在吵,语气奇差,态度恶劣,时不时地夹杂两句脏话,骂得十分难听。
“够了,赶紧给我滚!像你这种人怎么配提到哥哥?哥哥可比你这种人强多了!”
“……政?等等,小政又怎么了啊!我从小你就对小政不满,你到底要干什么啊!”
“所以你快滚吧!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你怎么死了还要阴魂不散地纠缠我啊……哥哥的死都是因为你,我变成现在这副鬼样子也都是因为你,我交朋友你也要管,我有上心的人了你也要管,到头来不过是想用什么狗屁荣耀锁住我,变成你希望的样子吧!”
诶?这不是曜久大人吗?我瑟瑟发抖地靠近一看,果然是曜久大人对着空气在一个人骂骂咧咧,怎么回事,难道中将江还没有从曜久大人的身上下来吗?正当我害怕不敢上前时,他忽然“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捂着右眼喘起了粗气。我一看不好了,也顾不上别的了,赶紧跑过去:“曜,曜久大人,您怎么了,曜久大人?”
曜久大人没注意到我,只是一直捂着眼。这究竟怎么回事啊,看上去也不像我能帮得上忙的样子,正当我想喊人的时候,他忽然一把抓住了我的袖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词。
“别,走……我,没事,别喊人……”
“可是,曜久大人您……”
他喘了许久,呼吸才终于平稳下来,缓缓抬起头,眼泪顺着脸颊滑落,就这样像一只受惊的小兽一般盯着我。
他的右眼,从藕荷色变成了金色。
“……曜久大人?”
我难以置信地开口。
“别告诉别人……”
“我,我知道了……”
——
两个人面对面站着,面面相觑,气氛尴尬得让人感到不好意思,最后忍受不住这种气氛,我开了个头:“那个,所以……曜久大人要和我一起来高天原,不仅是为了帮我……吧?”
“啊……是啊,实际上我还想,探究自己的身世,毕竟,我也不想总被人说像枕浮里。”
我还想说点什么,他却摸着自己变成金色的右眼,继续道:“本来,我只是想撇清我和枕浮里的关系,但是……原来,我真的就是枕浮里。”
“不,不对。”我急忙反驳,“曜久大人就是曜久大人,是那个有点凶但真的很温柔的曜久大人。曜久大人做神祇官这些年一直都在帮助大家,对于我们,您就是名为「菊曜久」的大人,是无论谁都无法取代的。
“这些,即是我心中所想,就算您再怎么听,也不会听到其他答案了。”
曜久大人忽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盯着我的眼睛,面色微红,白色的发丝随着微风飘动,忽然,他别过头去,哼了一声:“小屁孩懂什么,笨——蛋。”
“什,什么啊,好心好意安慰您,结果还是被骂笨蛋……您就不能想点什么新词儿吗?”
“嘁,傻瓜,蠢货,白痴,要骂你的话我的词可多了去了,你这家伙真的是蠢得可以。”
“我……”
“但是啊,”他莞尔一笑,语气忽然放温柔了许多,“还是谢谢你,南止。”
等我们回去时,曜久大人的脸上多了一个黑色的眼罩,他十分别扭地靠近人群,义最先看到我们两个,屁颠屁颠跑过来:“你们去哪了,急死我了。哇啊啊!曜,曜久大人为什么忽然戴了眼罩?好有男人味!曜久大人好帅!”
被夸了的曜久大人捂着眼罩,不想教人看见:“好话就不必了,丑死了……”
不过,曜久大人的肤色偏黑,大概是常年在外面东奔西跑、风吹雨打造成的,戴一个黑眼罩似乎可以衬得肤色稍微白一点?我心中的话照例被曜久大人听了个明白,他气得直爆粗,还扬言等回了平葵府就揍我。
我看曜久大人这么精神,心中总算是暗暗松了一口气,对于他为何会使用巫术,那暴躁的自言自语,我决定闭口不提,心中也不再好奇,毕竟是曜久大人的过往,我也不该多问。
那么,中将江的事情暂时是告一段落了,虽然神灵琴还没有找到,但估计庆日香大人自会解决。接下来总算可以处理叛逃者的事了,不过现在一点线索也没有,还不知道那叛逃者是否已经离开高天原了呢。还是说,他来的压根就不是都城明罗京,而是高天原的其他小城?
曜久大人道:“不可能。”
“诶?”
“一定是在明罗京,你不是占卜过了吗,既然见到了水神神界,水神大人又在明罗京,他就基本不会去其他地方。”
没有听到我心声的义完全搞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只听得出来曜久大人是在鼓励我,又开始吹了起来:“对对,我和曜久大人一样,都相信南止的占卜结果,不用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啦。”
我点点头,忽然一转头,看到了不远处交谈的庆日香大人和辉镜大人。两个人不知道在说些什么,辉镜大人笑嘻嘻地一把将自己的好友从缘侧上推了下去,庆日香大人摔下来还往前跌了两步,好容易站好,便整理衣冠,郑重其事地站在我面前:“南,南止大人,我……我有一件事想要请求您……”
他都声音逐渐微弱,脸憋得直红,像是在说什么令人感到羞耻至极的事。
义在我身后小声议论:“这气氛好奇怪啊……”
“南止大人,我……我……”
我悄悄把手伸到背后打手势,叫义把他的破嘴闭上,安慰庆日香大人不要着急,辉镜大人也在他后面鼓励他。最终,庆日香大人鼓起勇气,弯下腰:“南止大人,拜托您,请和我一起去参加春樱宴吧!我认为,除了中将江,您就是最合适的舞者了,拜托您了!”
“……舞,舞者?”事态的发展已经超出了我的想象,简直可以用匪夷所思来形容了。
“是的,”他直起身子,“我打算在宴会上演奏名为《竹屣》的乐曲,其舞蹈并不算难。”
辉镜大人也靠在柱子上对我微笑:“是啊,很好跳的。况且,你们不是要找那个啥叛徒吗,春樱宴那么大的排场,说不定能有他的线索哦?”
问题不是在这里啊,话说那个叛徒真的有闲心出席春樱宴吗?我现在一心只想拒绝:“可是,我真的不太合适……我常年持刀,身体虽然柔软,但动作总是太过用力,戾气太重,况且我所修炼「黎明」更是考验力道的。我,我一个这么粗鲁的人,雅乐这里,着实是一窍不通……”
我,我真的对雅乐一窍不通。儿时家里人,无论是爸爸妈妈,还是师兄师姐,大家都擅长雅乐,尤其是妈妈的琴艺,曾经那如泉水一般美妙的琴声我已经淡忘了,可之后我只要见到有人抚琴,就会想起妈妈。只是家里人没有一个人教我雅乐和礼仪,那时候的老师也只是教我念书,可以说我的人生十四年来几乎没有接触过雅乐。
“可……庆日香大人怎么就,偏偏看上了我这个刚认识没几天的人呢?”我完全不知道该怎么拒绝,已经开始找各种理由尝试搪塞了。
“因为,我第一次见到您的时候,就被您漂亮的眼睛吸引了。那双蓝色的眼睛,就像太阳照耀着湖面一般。作为善神,我虽没有和火神他们一样能够战斗的能力,但我能看出来,您是一个很温柔的孩子,您一定可以的。就连风山渐也向我极力推荐你他看人一向很准。”
庆日香大人夸得我有点分不清东南西北了,但同时我又很心虚,温柔吗?那些被我杀掉的妖怪,他们是否也有自己爱着的人呢?我曾为了理解人与妖怪的羁绊选择成为阴阳师,可最后却因为看见和爸爸的死有关的橘姬而满心只剩杀意。这样的我,真的配给身为善神的庆日香大人伴舞吗……
回过头想要征求义和曜久大人的意见,发现两个人都不看我,一个在吹口哨,另一个在背《论语》。吹口哨的义见我看向他,呲牙一笑,给我比了个加油的手势。我实在是有些为难,但想想我也不能一辈子都不碰雅乐,人不挑战一下自己不擅长的东西,永远都成长不了。况且说不定,我真的能在春樱宴上碰到想碰到的人呢?
“那么……我答应您,非常感谢您的,我不会辜负您的信任的。”
“真的吗?太感谢了!”庆日香大人喜出望外。
“但,请允许我提一个要求,”我抬起头,“我想要进入水神神界,一炷香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