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牌位

    从稻禾记出来，赵小蕊见田青青一直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也不敢多问，只是陪着一路走。

    回到孙家，田青青取了帷帽，说什么也要将青梅酿留给孙家夫妇。二人拗不过，千恩万谢地将她送出门：

    “恩公保重！”

    田青青戴上帷帽：“你们也是，好好过日子。山高水长，后会有期。”

    待得田青青走出很远，身形消失在街尾，赵小蕊才拉着孙运奇进屋，将下午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

    “你说，恩公和稻禾记的老板究竟说了什么呢？怎么说什么也要将青梅酒就给咱们？你说，该不会是恩公和王爷之间有什么龃龉……”赵小蕊看着酒坛，不知该高兴，还是担忧。

    “你呀，净瞎想，”孙运奇反而并不担心，“说不定是那稻禾记的掌柜知道了恩公同王爷关系匪浅，上赶着巴结王爷呢！”

    “嗯……官人说的也是。想来是恩公身份贵重，所以才请去里屋说话。”赵小蕊又高兴起来，摸着那坛青梅酿，“这可便宜了咱们！今儿个中秋，咱们一家喝个团圆酒！”

    田青青的乾坤袖里装了一大堆原本要供奉于祠堂的点心，以及一坛酿制了六个月、口感刚刚好的青梅酒。

    她婉拒了田掌柜要替她将月饼供奉于父亲牌位的好意，自己回到了神女祠。

    神女祠这些年并未扩张，依然保留着当年田家庄的格局。想来是香火鼎盛的缘故，有资金时常翻新，岁月在此处并未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在衰老和新生中交替，而只有它超脱于时间之外，一切都一如往昔。

    日头逐渐西沉，神女祠也快到闭门谢客的时辰。焚香祈愿后的善男信女鱼贯而出，各自归家与亲友团聚。

    田青青逆着人潮，独自走入祠中。

    “施主留步，”一个小道童拦住了田青青，行了一礼，“快到关祠的时辰了，施主请改日再来吧。”

    “小道长行行好，”田青青语气十分诚恳，“今日中秋，我将这月饼供奉上便走。”说着，她从乾坤袖中取出一个稻禾记的月饼袋。

    那小道士看着月饼袋，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正色道：“那烦请施主快些，施主家中亲友也定在等着与施主团圆，共度佳节。”

    田青青行了一礼，径直往偏殿走去。

    “施主！错了，那边是偏殿，主殿在这边！”那小道士好心提醒。

    田青青没有理会。

    小道士看着她走进偏殿的背影，疑惑地挠挠头。

    田青青将月饼奉于牌位前，慢慢码好。

    上次同丰正公一战，连累父亲的牌位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后来又发生了许多事，她竟没想着要来重塑牌位。若是做凡人，为人儿女，可谓不孝至极。

    可她心里清楚，父亲早已投胎转世，与飞升的她再无瓜葛。如果说十几年前她的祭拜还能将福泽延绵给父亲尚处少年的转世，如今三十年过去，这木牌与父亲之间的联系早已随着时间的磨损逐渐消逝了。

    一如肉身腐朽，化归天地。

    倘若她是个凡人，尚且可以对着牌位祈求父亲在天之灵庇佑，可她已位列仙班，这一介凡人的牌位，又能给予她什么呢？

    可是，明知如此，田青青此时却有一股横冲直撞、无处寄托的情感，急需找个地方拴系住，不然她就要一直被情绪的洪流裹挟着，如飘萍般，挣扎、浮沉。

    这小小的、写着父亲名讳的木牌，是此时她所能找到的、最安全的救命稻草。

    她将自己复杂的、难以言说的心事，都化作深深的一拜。

    只是无家可归的孩子，想求个心安罢了。

    田青青不想让小道士为难，是以并未在偏殿停留多久。她出来的时候，见小道士一脸疑惑，却明显松了口气。

    “见施主十分虔诚，不敢搅扰，”小道士不好意思地道，“施主这便要走了？”

    “嗯，”田青青点点头，“多谢小道长。”

    那小道士将田青青送出祠，看着她迎着太阳离去。小道士被落日西沉前最亮的一刹那晃了眼。

    他揉了揉被晃得印上了光斑的眼睛，再睁眼，田青青已经消失不见了。

    暮色沉沉，城内外都升起了袅袅炊烟。田青青隐匿身形，走在逐渐空旷的街上。秋日暑气渐退，晚风卷起落叶，她竟从阖家团圆的节日气氛中，感受到一丝萧瑟。

    城南的道路在这一日奔波中逐渐熟悉起来。田青青觉得自己属实不是个合格的土地神，别人家的土地对领域内的事了如指掌，她却路也不识，人也不识，每日处理处理祈愿，不出乱子，就以为是全部的职责了。

    尽管此处是她的飞升福地，但她也身殒于此，失去了她曾经作为世俗意义上幸福的人所拥有的一切：深爱自己的父亲、青梅竹马的挚友、富足且充满容错的人生……然后在仙界从头开始，蹒跚学步，跌跌撞撞。

    她对飞升地的疏离，源于死亡的痛苦和飞升的孤独，只是她不断地自我说服、不愿承认罢了。

    毕竟她获得了多少人渴求的悠长寿元。再去计较世俗的得失，在修道人眼中幼稚且不可理喻。

    可是，这措手不及的新生，没有人问过她是否想要。

    她甚至有一瞬间想怪田锋，为什么他不能再强大一些，或是年长一些，将叛军都杀了，自己就不必牺牲，以命换命。尽管她知道，即使再来一次，她还是会如此选择；即使她明白，苛责一个才十四岁的孩子简直毫无道理。

    或许，田锋也是如此自责的。所以这么多年他从未现身，音讯全无。她也未曾想过去寻找他。

    夜色降临，一轮明月缓缓升起。田青青立于城楼之上，俯瞰城内外万家灯火，星星点点。夜风拂过三千烦恼丝，将她这一日的震惊、焦虑、遗憾、痛苦、乃至说不清的情愫一并抚慰。

    但即便是神仙，也没有回头路可走。

    木已成舟。妄自菲薄和自怨自艾没有任何用处。做凡人所学的道理，对于神仙也同样适用。

    她从乾坤袖中取出点心和那坛青梅酿。

    点心的味道一如往昔，酒的味道却不敢恭维。

    田青青坐在城市的最高处，第一次从一个神明的视角，俯瞰这座由自己守护的城池。她似乎体会到了和那位远在京城的永安王一般的心境。

    青梅酿入口酸涩，但好在喝下去后整个人都温暖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