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哑巴
鸟群掠过高低错落的屋顶,山城重庆那数不清的小巷子和风琴似的阶梯,从暮色沉入夜晚。
欧孝安住的这一片,多为洋房小楼,天一黑,窗口陆续亮起电灯。
一直盯梢欧孝安的那两个特务,总算申请到一辆汽车,停在欧孝安公寓的对面。
特务甲看了一眼欧孝安住的三楼窗户,还是黑着的。他低头看了一眼手表,已经七点半。嘀咕道:“还不开灯,不会没盯牢,让他溜了吧?”
特务乙啃着一只苹果:“不可能,他自打下班回来,进了屋,就再没出来过。”
特务甲拿起望远镜,趴在车窗上看了着,一团漆黑,什么也看不清。他觉得不放心,说:“不行,得上去看看。”
他低头把望远镜放下的功夫,特务乙忽然指着窗户说:“哎,这不是亮了吗?”
特务甲回头,果然,三楼遮着窗帘的窗口透出灯光。
“我说嘛,有我这火眼金睛,他跑不了。”特务乙得意洋洋咬着苹果。
他却没留意到,刚才三楼的灯光,是随着一楼的电灯同时亮起的。
欧孝安早已离开寓所。他压低礼帽的边檐,站在街道一边,隔着湿润的石板路,望着对面的济世堂药店。今日他跟踪黎少堂,那个与黎少堂暗中会面的人,就进了这家药店。
他左右四顾,确信无人跟踪,这才穿过马路,走进药店。
汪云杰正整理着账目准备打烊,欧孝安走了进来,环视着店内。
汪云杰一身蓝布长衫,站在柜台内问:“先生,您好。要抓药吗?”
欧孝安落坐到柜台前的椅子上,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请问,有治这里的药吗?”
他一进来,汪云杰就认出了他。但表面不动声色,隔着柜台问他:“先生是头疼吗?”
欧孝安注视着他,答非所问:“我叫欧孝安。”
汪云杰的表情微微惊讶:“先生,我们认识吗?”
“我也不确定。”他指着太阳穴,“我这里得过病,很多事记不大清了。我才刚回重庆不久,印象中,好像有朋友跟我提过,你们这儿能医我的病。”
汪云杰笑得和气,客客气气说:“抱歉,先生,我们这是药房,照方抓药的,不会瞧病。您要是没方子,就请回吧。”
欧孝安把椅子往前拖了拖:“我来就是请您替我开个方子。我现在没办法证明我的身份,但我记得一个数字——9548。”他期待地看着汪云杰。
汪云杰茫然道:“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欧孝安有些急了:“也许您背后的人知道。”
汪云杰陪着笑:“先生,实在抱歉,您在说什么?我都糊涂了。”
欧孝安的心沉了下去。他泄气地垂下头,起身告辞,带着一身失落,走进外面漆黑的街道。
汪云杰目送他的背影融进夜色,陷入沉思。
时间已是晚上九点半。
特务甲坐在车里,盯着欧孝安家透出灯光的窗口,这时,一楼的住户灯灭了,欧孝安的窗口灯也随之暗下。
这一次,特务甲留意到了这一细节。他用手肘捅了捅特务乙:“喂,你有没有发现古怪?”
特务乙正在打瞌睡,揉着眼问:“什么?”
“欧孝安家窗口灯亮的时候,一楼那户同时亮着。关灯的时候,也是同时熄灭!”
特务乙打了个哈欠:“是挺巧的啊。”
特务甲把望远镜丢给特务乙,说:“不行,我得过去看看!”
特务甲蹑手蹑脚走上楼梯,来到欧孝安家门口,耳朵仔细贴在门上听着动静,里面悄无声息。他敲了敲门,无人应答。
他越发警惕,转身就走,想回去汇报异常情况。刚下了几级楼梯,身后吱呀一声,门开了。欧孝安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你找谁?”
特务甲脊背一僵,缓缓回头,看着穿着睡衣,睡眼惺忪的欧孝安。
特务甲挤出一个笑容:“请问这是李老师家吗?”
“哪来的李老师?”
特务甲抓着脑袋:“咦,这,不是花园路 79 号吗?”
欧孝安指一侧指了指:“79 号是旁边那栋楼,这是 78 号。”
“噢噢噢,抱歉啊,实在抱歉”特务甲飞奔下楼。
欧孝安关上门,失笑:“昨天还装成卖橘子的,脸熟得都成老熟人了,也不知道化个妆……”
他把后窗关上——回家时就是从这里爬进来的。然后悄然下楼,来到一楼过道里侧的电箱前,拿着简单的工具,三下两下,将离开前偷偷接到一楼电闸处的线路,给改了回来。
做完这一切,他回到家中,熄了灯,却没有睡,一个人久久地、孤单地坐在黑暗里,心中一片茫然,看不清方向。
遥远的缅甸,有个人同样迷失着。
一座村庄里,瘦骨嶙峋的男人躺在藤条床上,从漫长的昏迷中苏醒。
他头发蓬乱,胡子拉碴,几乎看不出本来面目。
他缓缓睁眼,看到阳光从茅草屋顶的破洞漏入,外面隐隐传来缅甸语的对话声。
他艰难地坐起身,扯痛了伤腿,呲牙咧嘴一阵,发现腿上的伤口已经被包扎好。他心里一惊,赶紧摸了摸衣服贴身的内侧暗袋——摸到东西还在,长舒了口气。
抬头,看到一张破旧的瘸腿木桌上搁着个破草帽,他掀开草帽,发现底下扣着半碗糙米。他端起碗,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
栅板屋门打开,几个村民模样的缅甸人走进来。男人端着碗,脸上粘着饭粒,警惕地看着他们。
其中村长模样的缅甸人用缅甸语问着他什么。男人扒净碗里最后一粒米,“啊啊啊”地打着手势。
缅甸人露出了然的神气,明白他是个哑巴。
一个头戴白头巾的缅甸男孩打量着他,忽然用生硬的汉语问:“你从中国来的?”
哑巴眼睛一亮,用力点头,然后做出打抢的手势。
缅甸男孩猜了半天,终于说:“你是要找中国军队吗?”
哑巴赶忙点头。缅甸男孩跟其他人商量了一下,对他说:“这附近就有中国军队。你在这里休息,我去帮你找。”
哑巴感激地点头。
缅甸男孩指了指自己的鼻尖,肤色黝黑的脸上笑容灿烂,自我介绍道:“阿金。”
哑巴再一次昏昏沉沉地从在藤条床上醒来时,茫然四顾,一时想不起自己身在何方。不知为什么,他感觉这一觉睡得特别沉,睡得头晕脑胀。
缅甸男孩阿金扛着一袋粮食进屋,见他醒了,把袋子搁到灶前,过来递给他一杯水,示意让他喝下去。哑巴接过来一看,发现里面竟泡着罂粟,连忙推开。怪不得他感觉不对劲,原来之前喝的就是罂粟水!
阿金用生硬的汉语说:“这是麻药,给你喝过这个,才止了疼的。”
哑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能忍。他发出“啊啊”的声音,比划着端枪行走的动作。
阿金一脸很聪明的模样,说:“你是说中国军队吧?放心,村长找到他们了,他们说,很快,很快就派人过来。”
哑巴欣喜地用力点头表示感谢。
阿金跑出了屋子。哑巴找到一把剪刀,剪了头发,修整了胡子,探头到水缸前,倒影中露出一张清瘦的脸。
他打算洗把脸,找水瓢的时候,刚好瞥见灶旁立着粮食袋子。那是阿金之前扛进来的,里面装的是微泛棕色的玄米。
哑巴忽然发现,袋子表面好像有个日文字符。他将米袋转过来,露出上面写着的日文:“大日本帝国皇军”!
他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日本人会用粮食悬赏,鼓动当地人为他们做事。阿金之前给他喝罂粟水,大概也是为了让他多睡觉,以免逃跑。
远远有急促的脚步声传来,哑巴悚然抬头,听到隐约的日语说话声!
阿金领着两名日本兵闯进来的时候,屋内已空空如也,地上零乱地散落着沾血的绷带,还有剪下的碎发。
阿金惊慌地说:“刚才还在呢……”
日本士兵用枪托照阿金头上砸了一下子,砸得他头破血流,痛哭失声。
士兵冲出茅草屋,冲天开了一枪,吼道:“给我追!”
哑巴早已逃进密林之中,不知所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