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咋就这么怂呢
亚运会开始前,女排在体育馆进行最后一次集训。临走,女排队员与体育馆工作人员合影。顾晓庆就站在郎平的身后,与郎平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她甚至能感觉出从郎平身上散发出的炽热的体温。多年以后,顾晓庆挨个指着照片对别人说,这是是郎平,这是巫丹、这是毛武扬、这是李国君、这是李月明、这是赖亚文、这是苏慧娟、这是何云舒、这是许新、这是苏立群、这是戚丽丽、这是周红,她能准确地喊出每一个队员的名字。亚运会期间,只要中国女排参赛,顾晓庆把一切事情全部放在一边,先梳洗打扮一番,提前半小时坐在电视机前等着看现场直播。顾晓庆极佩服这些为国争光的队员,郎平的每一记扣杀,顾晓庆心都会提到嗓子眼,女排的每一次得分,她都激动得站起来。她爱死了女排的这帮姑娘们。几乎同样的年纪,她们的人生是多么激荡、多么洒脱、多么美好呀!顾晓庆有时辗转反侧、夜不能寐,总是回顾着自己这么多年来浪费的青春而黯然伤神。
亚运会后,女排再也没有来训练过,听说她们去了福建漳州的女排训练基地,这让顾晓庆失落了好长一段时间。她时常拿出与女排的合影仔细端详照片中女排的每一个人,联想着她们在福建漳州训练和生活的场景,她开始关注中央电视台每晚七点半钟的天气预报,看福建漳州的天气是热是冷、是雨是晴。
顾晓庆觉得,女排姑娘们的青春,才叫青春。直到胡戈的出现,重新让顾晓庆点燃了青春之火。
文工团的男女团员都爱干净,吃过晚饭,三五成群簇拥着来游泳馆游泳。胡戈在文工团里唱和声。别人喜欢三五一群走,胡戈不喜欢。胡戈喜欢自己单独走,单独走的时候能练发声。声在胡戈的喉咙里跌跌撞撞一阵,然后再通过胸腔弹出来。声音不大,但能传到很远的地方。
文工团团长因为胡戈见缝插针地练习发声,经常表扬胡戈,让其他团员向胡戈学习。团长是中国有名的歌唱家,有了团长的表扬,胡戈练得更加起劲。吃过晚饭,别的团员去游泳,胡戈也去游泳。别的团员去游泳带着泳衣,胡戈也带着泳衣,除带泳衣外,胡戈还斜挎着一把吉他,自己一个人往体育馆走,走在路上,胡戈喉咙里还练习着发声。
别的团员在游泳馆游泳边游边嬉笑打闹,没有时间概念。胡戈不,胡戈在游泳馆游泳只游一个小时,半小时蝶泳,半小时仰泳,结束后,在游泳池边上的看台上坐着弹吉他。胡戈弹吉他的时候不练和声,而是把乐谱摆在前边的座位上,一遍一遍地弹着同一首曲子。
这天,顾晓庆吃过晚饭看亚运会女排比赛重播,中国队对日本队,中国队郎平大力扣杀,把日本队打得稀里哗啦。看重播的时候,顾晓庆像看实况直播一样,该攥紧拳头还攥紧拳头,该呐喊的时候还呐喊,重播一结束,顾晓庆心情突然就失落下来,她想着女排这帮姑娘,现在在福建漳州在干什么呢?从抽屉里拿出与女排合影的照片看了半晌,叹了一口气,合上影集,重新放进抽屉。顾晓庆百无聊赖地走进游泳馆。
自从亚运会结束后,体育馆基本上没什么事了,原来招的服务员走了一批,剩下没走的都是背后关系硬的或在国家队在这儿训练期间表现优秀的。顾晓庆这一班,原来十个人,现在加上顾晓庆,只剩下三个人。原来搞环境卫生,三个班分开,中午、下午、晚上,每天每组必须搞一次,现在每班两天搞一次环境卫生,一个星期每个班只轮一回。
游泳馆的环境卫生昨天已经打扫过了,按说不该再来游泳馆了,只在晚上九点的时候把游泳馆里灯关了,门锁了,就算完成任务,但顾晓庆没地方去,还是进了游泳馆。
这里是体育馆最热闹的地方,男男女女身着花花绿绿的泳衣,在碧波荡漾的游泳池中嬉戏,多少能调节一下自己的心情。有时,顾晓庆围绕着游泳池转,看到一些谁无意中丢下的纸片,就随手捡起来,把它扔进垃圾桶,转累了,就坐在游泳池的看台一角,边看着游泳池中嬉戏的男女,边听着看台另一边传来的吉他声,那吉他声时而悠扬,时而激越,时而低沉,有时把顾晓庆带到了很远的天际,她尽管眼里瞅着游泳池,心却不知到了什么地方。
吉他声戛然而止,把顾晓庆从遥远的思绪中给拽了回来。看看表已接近九点的时候,游泳的人陆陆续续地从游泳池里跳出来,去更衣室换掉泳衣陆陆续续地走了。吉他声也不知什么时候在顾晓庆的耳畔消失了。那个吉他手从看台的那一端走了出去,从背影看去,是一个潇洒的背影。
顾晓庆像往常一样,把每个淋浴间及更衣室都检查一遍,然后把灯关了,把门带好,刚要去把整个游泳馆的灯关了,见一个人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顾晓庆一愣,这不是那个吉他手吗。
吉他手来到顾晓庆跟前:
“对不起,同志,先别拉灯。我东西拉里边了。”
顾晓庆打量一眼吉他手,见吉他手满头是汗,洁白的衬衣因汗水浸湿粘在身上,纽扣上边解开,露出强健的胸肌。浓眉毛,大眼睛会说话一样看着顾晓庆。顾晓庆“哦”了一声,说:
“那我等你一会儿,锁门时间马上到,你快点,不按时锁门领导会批评的。”
胡戈感激地朝顾晓庆点了一下头,直奔游泳馆的看台。看台的灯平时是不开的。顾晓庆来到配电室,打开看台上的灯光。吉他手弯着腰在他刚才弹吉他的地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见看台上的灯突然亮了,站起身来,朝顾晓庆挥了挥手,朝顾晓庆喊:
“谢谢你!”
顾晓庆也朝吉他手挥了挥手:
“快一点,时间到了!”
胡戈拍拍自己手腕上的表,朝下喊:
“知道了!”又低头向周围寻找。
过了一会儿,他沮丧地从看台上走下来。顾晓庆迎了上去:
“找到了吗?”
胡戈看着顾晓庆,摇了摇头,没说话。
顾晓庆被看得有些羞涩:
“什么东西丢了?”
胡戈叹口气:
“一串钥匙。”
顾晓庆猛然想起,刚才在检查更衣室时捡到一串钥匙,本想明天放在失物招领处,便从兜里掏了出来:
“是这串吗?”
胡戈接过来,忙不迭失道:
“是,是——太感谢了!”
顾晓庆笑了一下:
“一串钥匙,需要这时候回来找?明天也不迟嘛!”
胡戈讪笑一下:
“明天一早演出,把肩章锁柜子里了。”
顾晓庆笑了:
“是得感谢我。”
胡戈伸出手:
“是是,我叫胡戈,谢谢你!”
顾晓庆伸出手与胡戈的手短暂地挨了一下,忙抽回来:
“你吉他弹的不错哦。”
胡戈摇了摇手中的钥匙:
“是吗,想学吗,我教你啊。”
顾晓庆打量着胡戈,胡戈帅气地挺了挺胸。顾晓庆灿然一乐:
“好啊,我叫顾晓庆,有时间你教我弹吉他,一定要免费啊。”
胡戈拍了一下胸脯:
“那当然,包教包会。”
顾晓庆看了一下表,“呀”了一声,急忙关掉游泳馆的灯,与胡戈一起走出游泳馆。
当了副班长的侯德岭觉得自己最近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疾,好事纷至沓来,抓住了偷电缆的胖子,连里给了他嘉奖,提了他副班长,军衔由列兵变成了下士。侯德岭又找回了自信,他又可以与乔海滨平起平坐了,你乔海滨是副班长,我侯德岭也是副班长;你乔海滨是下士,我侯德岭也是下士;你乔海滨没有连嘉奖,我侯德岭有连嘉奖,我侯德岭比你多了个连嘉奖呢,下一步说不定谁提前入党呢?
到五班当了副班长,侯德岭像乔海滨一样抓内务卫生,开班务会,班长朱道才讲罢,侯德岭也讲,但侯德岭讲,首先先讲自己完全同意班长的刚才所讲,再讲自己抓的内务卫生,不像乔海滨一样,事无巨细,班长讲的他还要重复一遍发挥一下,让下边的战友对他很反感。侯德岭吸取了乔海滨的经验,讲得简短精悍,班里除毛小涛对他不服以外,其他战士都觉得侯德岭这人不错,没官架子,知道自己是啥鸟。
自从当了五班班副,侯德岭养成了一个习惯,他总是在熄灯号响后半小时才能入睡,只要熄了灯,头一挨枕头,闭上眼睛,脑海中就会出现顾晓庆的身姿,她那齐肩的长发,会说话的眼睛,以及他那次“英雄救美”的情节和在体育馆食堂偷东西相遇的那一幕幕的情形。
侯德岭觉得,自从遇见了顾晓庆,他的生活中处处都有了她的影子,他感觉到自己的血管里注入了鸡血一样亢奋。然而,到现在还没有与顾晓庆正式接触过,没有正式接触不是侯德岭不想与顾晓庆正式接触,想,想得还很,在侯德岭的心里,多少有些自卑,他觉得自己是个列兵,同年来的兵有的都混上了下士,而自己还是个列兵,这说出来有点说不过去,谁愿意给一个没有前途的人接触呢。再说,那次他“英雄救美”本来一是想弄个嘉奖,二是想先赢得顾晓庆的好感,然后在慢慢发展,最后嘉奖没弄上,情绪就有些低落,还有就是偷体育馆食堂的事情正好被顾晓庆撞个正着。也许原来顾晓庆对他有好感,这一撞个正着,哪里还有什么好感?你解了人家的围,人家也解了你的围,一报还一报,扯平了,再找人家还有什么理由让人家感谢你?不过,侯德岭想,说是扯平了,其实是人家顾晓庆帮了自己的大忙,要是那天顾晓庆把他供出来,别说现在的连嘉奖、副班长、下士军衔,说不定背个处分后,再一下子像胖子那样下放到基地去。那他侯德岭一辈子也别想混出个名堂来了。给人家解了围,算一报,人家可是给自己带来三倍的好处的。
现在一切都如愿以偿了,再去见人说起话来也可以理直气壮了。侯德岭还想起以前想见顾晓庆的时候,弄双雨靴当皮鞋的事,后来被人发现了,搞得他几个月在战友面前抬不起头来的事,现在想想,那时真是幼稚。
侯德岭决定去见一下顾晓庆,当面道个谢。这次去他想什么也不准备,只把军服洗得干干净净,穿双条绒布的板鞋就行。侯德岭觉得,自己现在虽然当了副班长,与人家顾晓庆还是有巨大差距的。原来体育馆那么多服务员,亚运会后大部分被裁了,而顾晓庆仍留在体育馆,说明她的背景很硬,与这样一个背景很硬的人交往,人家不一定会看得上自己,只有自己通过努力提了干或转了专业军士,才有资格与人家产生爱情。现在阶段,只能先博取她的好感,有了好感后,慢慢发展,谁能一口吃个胖子呀。
人的发展是有阶段性的。侯德岭当了副班长后,到哪里都提高了自信,他扛着下士军衔到处溜达,甚至不把比他多来一年的老兵放在眼里。他在体育馆的值班版面上,知道了那个他救的和救他的那个女孩叫顾晓庆,并且知道她已经是体育馆的值班经理。侯德岭有时感觉有些事其实就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人,一旦被某种情绪扰乱了内心,自己做出的事情就会乱套,事过之后,不但别人看起来很可笑,自己也会感觉自己做的事情是多么地傻,知道了她叫啥,以后去体育馆找她,大大方方地打听顾晓庆的住处不就找到她了嘛。
原来想得再多再复杂的事情,临到去做的时候,其实是很简单的。你准备了各种见面的情形,以及如何说第一句话,如何把握好第一个动作,如何展开第一个眼神,到后来也只是没那么复杂了。侯德岭曾无数次想象与顾晓庆见面将是一个什么情形,想得撕心裂肺、想得头晕脑胀,到了体育馆的后院一打听,看门人努了一下嘴:
“往前走,后拐,路东第二个门。”
侯德岭朝看门人点一下头,整理一下洗得散发着洗衣粉味道的军服,按看门人的指点朝前走。刚一拐弯,便听到谁在弹吉他的声音,吉他弹得很生疏,一个音一个音从吉他的音箱里蹦出来,连贯起来是一曲《献给爱丽丝》的曲子。曲子时断时续。
侯德岭继续向前走,他不用再问,已经看到门卫说的第二个门。侯德岭的心跳加速了,他兴奋着、颤栗着,那扇门安安静静地立在那里,仿佛是一扇阿里巴巴将要开启的山洞。侯德岭挺起了胸膛,抬起手敲门,刚抬起手,拨吉他弦的声音从这扇门里传了出来。这声音把侯德岭吓了一跳,忙把手放下。里边传来一个女人“咯咯”的笑声,这声音一听就是顾晓庆的:
“哎呀,笨死了,学多少遍了,还是学不会。”
随后一个男人的声音:
“没关系,慢慢来。”
随后是一只手从上到下划拉吉他弦的声音。
侯德岭尴尬地站在门口,正想退去,忽然一股无名火噌地窜了上来。侯德岭站在门口干咳了两声。屋内沉寂了一下。顾晓庆拉开了门,见是侯德岭,先是瞪大了眼睛,缓了一下,顾晓庆:
“怎么是你?”
侯德岭干笑了一下:
“没事了,来看看。”
侯德岭本来想说:没事了,来看看你的。透过顾晓庆的肩膀,侯德岭看到一个男人坐在床边,怀中放着一把吉他,勾着头看着吉他弦,双手在吉他上笔划着,并没有弹出音来。侯德岭赶紧刹住嘴,只说出了:来看看。
顾晓庆回头坐回了床上,拍了一下正在吉他上比划着的男人。男人抬头看了一眼侯德岭,侯德岭看了一眼那个男人。那个男人大眼,剑眉,浑身上下透出一股秀气的阳刚。
顾晓庆看了一眼男人,朝侯德岭介绍:
“这是文工团的胡戈。”
然后,把手引向侯德岭:
“这是警卫连的——”
顾晓庆停顿了一下,眼睛眨巴着,她显然忘记了侯德岭的名字。
侯德岭急忙说:
“侯德岭,警卫连的。”
胡戈朝侯德岭点了一下头,站起来,转脸向着顾晓庆:
“你们聊,我还有事。”
胡戈收起吉他,往肩上一撂,出了门。顾晓庆扶着门看着远去的胡戈,喊:
“有空再来啊。”
侯德岭没有听到胡戈的回声。
顾晓庆回到屋坐在床边,两眼看着侯德岭:
“谢谢你那次为我解围啊,要不是你,那次真不知道如何收场。”
侯德岭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是来谢你那次在体育馆食堂救了我的。要不是那次你救我,现在我不会是这个样子。”侯德岭拍了拍自己肩膀上的下士的军衔。
顾晓庆瞟了一眼侯德岭肩膀上的军衔,她显然看不懂军衔的大小:
“没那么严重吧,到食堂偷只鸡能开除军籍?”
侯德岭见顾晓庆有些误会,忙说:
“我这是提了!”
顾晓庆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阵,捂嘴止住笑:
“到食堂偷鸡也能提拔?”
侯德岭身子欠了欠,显得很尴尬:
“这里边的事多着呢,一时半会儿也给你说不清。”
顾晓庆想着刚才误解了侯德岭,不过误解得很好玩,不禁又笑了:
“——我还以为。”
侯德岭偷偷地用眼瞄了一眼顾晓庆。顾晓庆白皙而俊美的脸颊因刚才的大笑而略微粉红,乌黑的长发一半散落在胸前,长发因她的丰满的胸部顺势而下,侯德岭觉得此时的顾晓庆像画里的女人。
侯德岭的心砰怦直跳,不敢再看顾晓庆。
笑过一阵的顾晓庆也沉默下来,她觉得刚才的误解近乎有些取笑侯德岭,想道一下歉,又想着人家来感谢她的,她反过来给人道歉,那岂不是更加可笑?便沉默下来。
房间里此时显得狭小而局促,仿佛能听到彼此呼吸的声音。侯德岭脚来回左右互相踢着,尽力想着能搭话的一些言语,想来想去,觉得搭什么话都不合适,害怕一搭话露了怯,再引起顾晓庆的开怀大笑。
此时的俩人都感到无话可说。侯德岭站起身,向顾晓庆告辞。顾晓庆也不挽留,心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走在回连部的路上,侯德岭朝自己脸上抬手一巴掌:
“熊货,平时怪能,见着漂亮女人,咋就那么怂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