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两颗门牙
毛小涛很着急,毛小涛急的是迟迟不见侯德岭再去体育馆,不去体育馆食堂偷东西或下药,就逮不住侯德岭,逮不住侯德岭,就报不了挨关禁闭的一关之仇,现在看来,也不是那一“关”之仇的事了,比一“关”之仇更严重的,是他已经向班长下了保证,他保证侯德岭已经不止一次进入体育馆,并且向班长朱道才保证,他要亲自抓住侯德岭,但每次上哨,眼珠子瞪得生疼,也不见侯德岭的踪影。
侯德岭最近也很着急,侯德岭着急的是罗得胜迟迟买不到冰柜,眼见中秋节要临近,每个食堂在这个节骨眼上都大量地囤积鲜美的食品。有时白天上流动哨,有冷藏车开过,侯德岭抽一下鼻子,就能判断车里拉的是海鲜还是河鲜。侯德岭急得抓耳挠腮,去了罗得胜那里三次了,罗得胜还没把冰柜买过来。
罗得胜压根就不想买冰柜,一个收泔水兼收破烂的,整天游街串巷走到哪儿吃哪儿,要个冰柜做什么,不是作吗?加上艾红妹又从大钟寺搬到了他这里,多了个人,就多了一项花销,那堆她哥弄来的货物码在那里,占据了半个屋子,暂时也换不成钱,换不成钱还不算,孙大牙来时掂几根黄瓜和一个猪耳朵,专拣干红喝,临走时趁看不见,还从酒箱子里抽出两瓶揣走。这让罗得胜很闹心。罗得胜知道,侯德岭让他买冷柜的目的是想在那里边放海参鱿鱼、猴头燕窝、乌龟王八之类的东西,可一个收破烂的,整天吃这些东西,不闹肚子才怪,但罗得胜又不敢打侯德岭的别子,一旦得罪了侯德岭,等于他也就在部队大院失去了地盘。不认识他们的时候,是该收泔水还收泔水,该收报纸还收报纸,一旦与他们挂了钩,就不是单单收泔水、收报纸的事了。他们腰里扎着武装带,胳膊上箍着红袖标,说不让你进就不让你进。那为啥还认识他们?认识他们有认识他们的好处,他们可以阻止其他的同行进入这个地盘。不认识他们得提心吊胆地防着他们绕着他们走,认识了他们就可以大胆的往前走,而且,有哪个不识相的胆敢进部队大院收泔水收报纸,一举报,侯德岭他们就可以把他们的东西没收了,然后交给罗得胜他们。罗得胜他们再见面只要给他们撂两包红塔山或大重九香烟就行。
艾红妹也反对罗得胜买冰柜,罗得胜叹了一口气,说:
“这里边水深水浅,你不懂。”
又说:
“得罪了侯德岭,不是保留不保留在部队大院收泔水或收废品的事,手黑着呢!况且,是得罪一个侯德岭吗,后边站着一群呢。”
艾红妹:
“咋,能吃了你?”
罗得胜:
“第二次跟侯德岭一块来那个小孔,你知道吧?”
艾红妹点点头。
罗得胜:
“门牙,掉了俩。”
艾红妹一惊。
罗得胜:
“侯德岭打的,也不因为啥,一句玩笑话。”
艾红妹:
“因为一句玩笑话就打掉人家俩门牙?”
罗得胜:
“可不。”
侯德岭打掉小孔俩门牙的事,不是从侯德岭嘴里说出来的。若从侯德岭嘴里说出来,这件事多少得打点折扣,但这件事是从小孔嘴里说出来的,罗得胜就深信不疑。小孔也是故道县人,与侯德岭一个车皮拉过来的。其他战友上火车前都穿着军装,背包捆扎得跟炸药包似的,雄赳赳气昂昂。小孔上火车时,头发盖着了耳朵,背着个挎包,松松垮垮。一看就是个后门兵。分到班里才知道,小孔他哥是志愿兵,给首长理发。下了连才知道,县官不如现管,给首长理发的有首长这根天线,什么事在部队都好干,不但直接把他弟小孔直接当了兵,新兵下连时,直接让他弟小孔进了汽车队。新兵连干得好也是白搭,一个新兵连去汽车队只有九个指标,每个班划一个,侯德岭这个班只有小孔分到了汽车队。
小孔进了汽车队并没有直接学开汽车,而是进了汽车队的炊事班。小孔生性木讷,进炊事班倒也适合他的个性。但生性木讷的人不喜欢说话却喜欢听别人说话。炊事班里只有小孔一个人是河南故道县的,加上小孔不是凭本事进的炊事班,都不愿意搭理他,别人说话也都不让他听。别人都说家乡话,小孔听也听不懂。
看在他哥给首长理发的份儿上,有他这根葱没他这根葱,照样开饭,想帮厨就帮厨,不想帮厨,炊事班长也不喊他。渐渐地,小孔就觉得在炊事班里待着没劲,经常跑到警卫连里找老乡玩。侯德岭家在侯楼,小孔家在孔庙,不出十里地的老乡。小孔每次来最多的还是来找侯德岭玩。尽管侯德岭在新兵连干得不错,经常被连里评为标兵,由于小孔有人,侯德岭没进汽车队,刚开始有些愤愤不平。后来想想,这事不怨人家小孔,怨小孔的爹娘,小孔的爹娘不生小孔,哪里来的小孔。也不怨小孔的爹娘,怨小孔他哥,没有小孔他哥给首长理发,小孔就不可能来当兵。也不怨小孔他哥,怨带兵的连长,带兵的连长不把小孔分到他们班,小孔就不会把他们班唯一的一个进汽车队的指标顶了。也不怨带兵连长,怨自己给小孔开了那句玩笑话,如果自己不跟小孔开那句玩笑话,自己就不会出手一拳打掉小孔俩门牙,不打掉小孔俩门牙,连里就不会给他个警告处分,不给他那个警告处分,小孔该去他的汽车队还去他的汽车队,他后边还有好多机会,说不定他现在给哪位首长当警卫员。若当了警卫员,比小孔他哥还牛逼,可惜啊,有时侯德岭恨自己的手恨得牙痒痒。
侯德岭和小孔新兵连铺挨铺,整理内务时,每个人的嘴也不闲着。小孔内务整理得不好,被子边老是走斜线。为这事班长没少熊他。侯德岭得知小孔与自己十里八里的老乡,见小孔老挨熊,自己内务整理好后,有时帮小孔整理,小孔很感激,一次见班长不在,小孔低声说:
“山哥,你别看现在班长牛逼哄哄,要是在俺家孔庙,俺能像捏一只蚂蚁一样捏死他。”
侯德岭看了一眼小孔:
“就你,面蛋一个,能捏死班长?我看班长就是在家里也不是个瓤茬。”
小孔:
“我当兵来时,俺乡有头有脸的人物都去了。”
侯德岭:
“派出所长去了吗?我爹的老表的姨奶奶的儿子,我该喊他表叔的,叫蔡青海。”
小孔一把抓住侯德岭的手:
“蔡青海是我姐夫,按辈分,—你该喊我表叔!”
侯德岭张了张嘴,愣在那里。他有些后悔。蔡青海这个人他倒是听他爹说起过,不是他爹的老表的姨奶奶的儿子,而是他爹的老表的姨兄弟的老表的儿子,中间还加着他爹的老表的姨兄弟呢,早出五服了。出五服就不怎么亲了,何况,与蔡青海这个人的关系在八服开外,当时只是想壮壮自己的门面,哪知一个表叔在后边等着呢。
侯德岭:
“咱们各论各,南京到北京,哥们儿是官称,以后好处。”
小孔:
“那可不行,农村人最讲辈分。”
等了半天,又说:
“咋,刚当兵几天就想忘本?”
侯德岭打碎牙只好往肚子里咽:
“好、好,你说咋就咋。”
小孔松开侯德岭的手,指着被子:
“给你表叔我好好整理整理。”
战友中很快传开小孔和侯德岭是表叔和表侄子的关系。训练休息之余,见侯德岭与小孔在一起,总爱拍着小孔的肩膀喊小孔“老弟”。喊完老弟后,喜咪咪地看着侯德岭笑。侯德岭心里那个气呀,明明知道战友在占他的便宜,却不敢明生气。人家喊小孔老弟,言外之意,就是侯德岭也得喊小孔老弟的那个战友喊表叔。侯德岭把气憋起来,找机会都撒在小孔身上。内务也不帮小孔整理了,不但不整理,小孔说:“表侄,帮你表叔整理整理内务呗。”班长在的时候,侯德岭不敢声张,只是狠狠地瞪小孔一眼,然后帮他整理。在班长面前得表现好一点,自己还想进步呢。一旦班长不在,小孔说:“表侄,帮你表叔整理整理内务呗。”侯德岭一脚踢歪了小孔的被子,说声:“自己整!”便不再搭理小孔。
小孔就觉得侯德岭有些不可思议,该谁是表叔谁就是表叔,该谁是表侄谁就是表侄,老家规矩大得很,千年万辈都是这么传下来的,生什么闲气?
真正让侯德岭发火是新兵连最后的那次聚餐,最后一次聚餐,连里安排每桌八个菜,还安排了啤酒。其他人觉得新兵连进老兵连无所谓,战友还是这些战友在一起,只不过下老兵连不在同一班了,但还在一个连里,仍低头不见抬头见,觉得没什么。小孔与他人想法不一样,小孔要去汽车队,两杯啤酒下肚,小孔眼圈红了:
“各位战友,各位老乡,有空欢迎你们到汽车队玩,我敬大家!”说完干了一碗啤酒。
班里战友缓缓地举起啤酒玩,有喝一口就放下的,有端起一口没喝就放下的。他们从心里看不起小孔,一个班就一个去汽车队的指标,小孔军事、内务各方面都是班里最差的,他却去了汽车队。大家不服,酒就端得七零八落。
小孔很尴尬,又倒了一满碗啤酒,对坐在身边的侯德岭说:
“表侄,人家不给面子,你给你表叔个面子,咱俩干一个!”
侯德岭抬眼看了一眼小孔:
“滚一边去,谁是你表侄?你是我表侄!”
小孔:
“表侄,辈分岂能瞎乱!”
乔海滨拍着小孔的肩膀:
“孔弟,你表侄不给你面子呀?”
小孔喝得头有点大,指着侯德岭:
“表侄,你不把这碗酒干了,我揍死你个龟孙!”
侯德岭端起酒碗,咕咚咕咚把酒干个底朝天。左手把碗往桌子上一拍,右手攥紧拳头,一拳朝小孔的脸上打去。小孔一个趔趄,急忙捂住嘴,血从他的手指缝中冒出来。
事情来得突然,一桌人都愣住了。小孔张开手心,手心里两颗血糊糊的门牙。
小孔一伸手,张嘴把假牙摘下来,露出一个黑乎乎的门洞。说:
“你看看。啥叫六亲不认,这就叫六亲不认!”
罗得胜倒吸一口凉气:
“你哥能饶了他?连里能饶了他?”
小孔叹了一口气:
“连里给他个警告处分,但有啥用?现在侯德岭不还是该上岗上岗。”
罗得胜:
“那你现在还和他玩?”
小孔又叹了一口气:
“不找他玩,我找谁玩去?跟着德岭,吃香的喝辣的,不寂寞。”
罗得胜自言自语:
“我咋感觉这里边有一计。”
小孔:
“你嘟囔啥?”
罗得胜握住小孔的手:
“没啥、没啥,咱俩一个毛病。同病相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