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前欢休要思量
黎沐风的儿子轩轩五岁了,在渤江实验幼儿园上小班。
妻子黄泳思的父母都在繁都市区的的体制内任职,尚未退休,平时他们住在自己家里。
黄泳思同他母亲处不来,就在家雇了个育儿嫂,工作日在家里住着,周末放假。
周末和节假日,黄泳思爸妈会过来看外孙,或者,住去他们家里。
一任生活泥沙俱下,身处其中的凡人,只能在忙碌的工作和不断奔流的时光中,被推着向人生的归处缓缓地行进而去。
很多时候,身处其中的成年人,甚至连回头看一眼曾经的勇气都没有。
春节期间,他们都住在黄泳思爸妈家。
黎沐风陪着张勤民忙完了工作,回到家,黄泳思已经整理好了明日上京要用的物品,全部都堆在了客厅里。
随着黎沐风工作越来越忙,职位越来越高,他们两个能够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
刚结婚那会儿,她还会每天等他下班,会在网上找最新的菜谱,买好看的桌布和餐具,做西式的点心给他吃。
可是黎沐风并不喜欢吃甜食,很多时候他只是不想让她失望,就尝一小口,倒是黄泳思自己吃胖了快二十斤。
有了孩子之后她更无法控制自己的食欲,再加上晚上喂奶的痛苦,白天上班烦心事也不少,这20斤的肉就像焊在了身上一样。
虽然她想过很多种办减肥,最后都以失败告终。
好朋友鲍淑娣安慰她说,一直胖着就习惯了,何况她原本就瘦,如今稍微胖一些,只是显得很福相而已。“官太太都要有点福相的嘛,太瘦了哪里好看了?跟妖精似的。”
妖精这个词是鲍淑娣拿来讽刺黎沐风前女友祝玫的,在鲍淑娣看来,黎沐风那位前女友实在是一个不要脸女人,黎沐风那么爱她,她却抛弃了深爱她的男人,去给一个香江富商做情妇。
这种女人在古代,是要被浸猪笼的。
偶尔黄泳思也会说鲍淑娣说话太恶毒了,但她也知道,鲍淑娣纯粹是为自己鸣不平,有时候听了,也是一种心理安慰。
黄泳思知道,黎沐风至今最爱的仍然是他那位前女友,他们当年的轰轰烈烈,全校师生有目共睹。
而他对自己,恐怕连曾经的十分之一都没有,而只是享受着她对他的好。
曾经,她很乐在其中的。
这个男人就是她心中的神祇。
可不知为什么,时间长了,她反而对他心生怨恨。
有时候她会觉得,都是自己在一厢情愿的付出,而他却无视她做的这些努力。
黄泳思先前也经常会试探地问黎沐风,会不会她胖了之后就不爱她了?
黎沐风只是笑笑,偶尔心情好的时候会抱抱她说,“胖胖的多好,肉肉的有福气,别人说长胖了是因为婚姻生活幸福。”
可是他却没有胖,吃东西很克制,对自己也很自律。
所以,他觉得不幸福么?
以前他每晚回家的时候,她看手机看得咯咯直笑,想分享给他,但他不是进了书房,就是对着手机,看一些她看不懂,也觉得很无聊的时政内容。
偶尔她也会问问他,但是每当他耐心的解释,而她仍然是一脸迷茫的样子,时间长了他也不说了,只是拍拍她说,“没关系的,不明白不要紧。”
都说过日子,就是把一个自己很喜欢的人,变成了自己的左右手。
可是她总觉得不甘心。
她很爱他,也希望他能够一样的爱自己。
他们的感情似乎一直是平淡的,从来没有当年他爱祝玫的时候那么激情四射。
她见证了他和祝玫长达七年的爱情。
她多么羡慕祝玫啊。
还记得大三那年,他参加九校大学生联合辩论赛,作为正方四辩,滔滔不绝陈述着责任感是个体在自我意识觉醒时候,才会拥有的产物,而不会产生于一个庞大的群体之中。
比如海瑞对百姓强大的责任感,注定他是官僚群体中孤立的一个,而绝不会得到广大官僚体制的认同。
古代官僚体制下,腐败屡禁不绝,是因为在一个庞大的群体中,责任感会消失,群体中的个人会因为人多势众而产生盲目的力量感,非正常变成了正常,所有人都有一种法不责众的感觉。
若个别官僚不加入其中,则无法在群体中体现个人地位。
那些复杂的,用推理得出的结论,在她听来,天花乱坠,进入耳中的只有嗡嗡嗡的声音。
但他沉着镇定,滔滔不绝,不疾不徐的模样,永远印刻在了她的脑海里。
而那场辩论赛结束的时候,他笑得骄傲,从辩论台上走了下来,抱住了那个美艳娇俏的女人。
当年在学校里,多少人羡慕祝玫。
如果不是祝玫放手,她这辈子也没有机会成为他的妻子,只能把自己的爱慕,永远的放在心里。
然而今天,那个阴魂不散的女人却被拉进了高中班级的群里。
那个全校最引人注目的女人,那个平凡女人的噩梦。
平庸如她,如果不是有着那样一个位高权重的大爷爷,恐怕永远也不可能嫁给王子一样的人物。
黄泳思看着手机,对着高中班级群里的聊天记录发呆。
儿子轩轩已经睡了,可她睡不着,披着衣服坐在了沙发上等他回来。
她和他是初中同校,高中同班的同学。
她初中的时候就已经爱慕他了,到如今,都快十八年了。
足够一个刚出生的孩童变为成人。
可是,这段婚姻里,始终有一个傀儡在暗中窥伺着。
那个女人,今天又出现了。
黄泳思咬了咬牙,关了手机,坐在沙发上一声不吭。
黎沐风把钥匙放在玄关处,问她,“这么晚了怎么还不睡?”
她没有回答。
黎沐风坐在沙发上看她,祝玫进群这件事,黄泳思肯定是看到了。
他知道她会介意,所以看着她的反应。
黄泳思抽了手。
黎沐风明白她的想法,笑道,“都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只是同学而已。”
黄泳思反问,“你要是心里没鬼,为什么特地跟我说这些?你在说什么?”
黎沐风将她拉进怀里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我和她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
人生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过去的,就只能让它过去了。
两个人的手机又同时响起了提示音。
同班同学罗甫城发了条消息:哇,祝玫啊,现在在哪儿发展?
祝玫大概此时得空了,回了一条:在花城,有空来玩。
罗甫城道:我现在在国外,以后回来了,大家同学聚聚啊。
群里又重新热闹了起来。
罗甫城当年,也是祝玫的暗恋者之一。
黄泳思看了一眼手机,放下了。
黎沐风看了看她。
黄泳思沉默了一下问,“你真的不恨我么?”
黎沐风奇怪问,“什么?”
黄泳思过了会儿才说,“当年,你们大四分手之后,我们刚刚在一起那会儿,我让我舅舅去警告过她,你妈妈,嗯,也找过她。”
黄泳思看着他的脸色,吞吞吐吐道,“江口……那个……”
她那个曾在江口镇派出所当所长的舅舅。
祝玫是江口镇乐安源村人。
当年分手的最初,他们都不舍得,却总是争吵。
最后不知为何,一步步走向了无可挽回的决绝。
他想知道祝玫为什么那么恨他,祝玫却总是不说,避而不见,直到最后,彼此无话可说。
后来,他婚后的某一天,黄泳思和他母亲因为儿子轩轩吃什么牌子的奶粉而大吵一架。
他母亲气得离开了他们家,发誓再也不会来受气。
他回家安抚母亲的时候,他母亲才说漏了嘴。
说懊悔不该找一个背景这么强势的女人,说后悔当年去找了祝玫。
那时候,他才知道发生了什么。
包括他母亲去找过祝玫,给祝玫送黑色的伞,希望他们散。
包括他母亲曾羞辱祝玫,说她一个无父无母的农村孩子,不配进黎家的门,甚至,把祝玫写给他的情书,当众读出来,让祝玫出丑。
包括严淑的哥哥,黄泳思的舅舅,无理由地拘押了祝玫,整整四十八小时的折磨。
那年的分手太惨烈。
惨烈到彼此再也没有好好说过一句话。
惨烈到他没有告诉祝玫,他有多爱她。
也没有告诉祝玫,他曾有过的卑微心事。
在祝玫身边,他从来未够自信。
所以面对她的恨意,他退缩了。
他一直觉得自己不够好,房租是祝玫出的,第一次的酒店,是祝玫订的。
他能给祝玫的实在太少。
可他也一直觉得,祝玫明明懂他,却不愿意为了他妥协。
大概是真的不爱了吧。
在现实面前,爱情不堪一击。
相爱的两个人,居然是用恨收场,的确让他很难过。
后来好多次跟着张勤民去海城出差,他都没有勇气给祝玫打电话。
他结婚了,有了孩子,也有了责任。
如今八年多过去,他只能承认,他们有缘无分。
唯一的盼望是,她能幸福。
黎沐风站起身,黄泳思拉住了他的手,可怜兮兮地问他,“你是不是还忘不了她?明明是她先抛弃了你,她去做了有钱人的情妇,她就是个拜金女!”
黎沐风看着她,只是没说话。
过了会儿,他说,“早点休息吧,明天还要坐车,会很累。”
黄泳思从背后抱住了他,哭着说,“你为什么总是忘不了她?背叛了的人是她!”
不是的。
并不是谁背叛了,只是他们没有走下去而已。
黎沐风拍了拍黄泳思抱着他的手说,“早点休息吧,我去洗澡了。”
她哭着问,“你是不是不爱我了?她如果回头了,你会不会——”
黎沐风打断她,很坚定的说,“不会。这都多少年前的事了?你都已经是轩轩妈妈了,我也是轩轩爸爸,不要总是胡思乱想。”
黄泳思一直在哭,仿佛要把这些日子,在婚姻当中受到的委屈和痛苦,都发泄出来。
黎沐风就让她把自己的衣服给哭湿了,最后拿开了她的手,抱了抱她说,“我先去洗澡。”
黄泳思闻到他身上的烟酒味,擦干了眼泪问,“今晚喝了多少?”
黎沐风淡淡道,“不多,十个人就两瓶茅台。”
黄泳思终于收起了啼哭,又带着点试探地埋怨道,“你过年也就除夕露了个面,这么忙,家里都顾不上。”
听着黄泳思的埋怨,他又抱了抱她说,“我知道,所以辛苦你了。”
随后,他拿了换洗衣物,去浴室洗澡。
擦着湿漉漉的头发出来,黄泳思任劳任怨,在阳台拿了拖把过来,把地板拖干净。
放了拖把后,黄泳思对他道,“前两天有几个人来给你送了礼,我给你发过消息的,东西都在这里了。”
他工作太忙了,照顾不到家里,对此黎沐风也觉得愧对黄泳思。
他还要往上走,很多人情需要把握,他知道,黄泳思妈妈,他的岳母严淑,因为在基层实权岗位上,作为一个区里的财政局预算科科长,虽然只是一个正股级干部,但却是握着实权的,平日收东西不少,经常拿来补贴黄泳思。
可他却在很早以前就同黄泳思约定过,收到东西一定要告知对方,具体尺度,他来把握。
他走到阳台上,黄泳思指着那些,一样一样对他道,“这几盒补品是那个吴总送来的。”
吴总是一个地产开发商,他看上了新江新区的一块地,先前跟张勤民提过的。
但是张勤民走了,吴总还没和新任的区委书记周善民接上头,所以想让他这个大管家帮着牵线。
他走过去,打开了礼盒,拿出了礼品一一检查,确认只是几盒补品,于是放去了一边道,“明天正好带进京,你大伯先前找了几个领导关照我,从京城出来,去送一送。”
黄泳思说好,又指了一个红色袋子道,“这个是台历和一瓶酒,方艳萍你记得吗?我们的初中同学,跟我一个班的。她亲弟弟想考你们区委办的公务员,这是她拿来的酒,说是面试时候,请你帮她弟弟指导指导。”
黎沐风打开了袋子,台历盒子打开,里面还有三根金条。
黄泳思看后也有些懵,没想到方艳萍出手这么大方。
她问,“这可怎么办?”
李沐风说,“你过完年,请方艳萍吃一顿饭,就跟她说今年放出去的位置都有人了。”
黄泳思惊讶问,“真的吗?”
黎沐风道,“还没考呢,你就先收了她三根金条,考上了得怎么谢你?以后她弟弟要提拔了,还来不来找你?没考上再退,不是证实了我买官卖官么?这金条不能收,也不要答应她的请托,就让她死了这份心,以后就不会来找你开口了。酒和台历留下,金条你当面退回去,叫鲍淑娣一起,当个见证。”
黄泳思在国企混了很多年,但一直以来只是做简单的行政文秘工作,对场面上这些是完全不在行的。
而且她耳根子软,听什么是什么,不会多想。
也是因为她为人单纯,所以黎沐风对她总是存了一份歉意,再加上她也听他的,所以他倒是不担心。
黄泳思分类放好,另外还有一些,是供应商送来的,价值都在两三千元左右的实物。
价值太高的,他都让黄泳思退了回去,或者想办法等价兑换实物。
黎沐风一一安排好,黄泳思就帮着收拾。
如今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只是用来流转的。
从这个人手上流转到另外的人手上,彼此记一份情,如此而已。
黎沐风头发半干,又去吹了吹,坐在沙发上问她,“明天早上什么时候走?”
黄泳思道,“7点接了我爷爷奶奶,然后直接去京城。到那里差不多是下午,先去我大爷爷那里拜年,晚上一起吃饭。”
黎沐风答应了一声。
黄泳思忽然起了情动。
此刻,儿子睡了,父母也睡了,她问,“要不要去书房?知道你辛苦,慰问你一下,好不好?”
黎沐风晚上喝了酒,其实很累了,虽然才三十岁,却已经对那种事情,没了青春年少时候的热情。
他问,“不早点睡么?”
黄泳思有些失望,她抱着他的腰,贴着他问,“你是真的对我一点兴趣都没有了么?”
黎沐风道,“不是,是真的有点累了。”
黄泳思叹了声气,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闻到了她身上身体乳的香气。
黎沐风说,“过两天,好不好?”
黄泳思乖巧的点头,又抱住了他。
她真的是爱惨了这个男人。
黎沐风抱着她,两个人放下了心里头的一些妨碍,回房间睡了。
这一夜,黎沐风难得做了一个梦。
梦里,是那个他曾爱到了骨子里的女人。
曾在午夜凌晨,向他尽情放肆地求爱。
那些年的刻骨铭心,伴随着的是销魂蚀骨的缠绵。
像玫瑰一样妩媚动人的女人,她的汗水都是甜的。
仿佛是玫瑰上的露水,沁着令人发狂的女人香。
玫玫。
已是曾经。
理智让人背负着责任生活。
可梦境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释放人的潜意识。
弗洛伊德说,梦是一个人与自己内心的真实对话。
真实的内心,在梦醒时分,被再次压抑了回去。
醒来空余惆怅。
前欢休要思量。
爱的太刻骨的人。
往往。
有缘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