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费
我认真打量起小费来,在我当时的思维里,这种人能活下来简直是奇迹——好人当不了,太懒太势利;坏人也干不成,没脑子没狠劲。
他除了身上的油污和鸡窝样带着头皮屑的乱发,脚上趿拉着一双深色的塑胶拖鞋,手上还夹着一支烟。这种邋遢的形象完全就是混迹在老城区小巷深处的废物。而且必然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那种。有点像前几年王宝强拍的电影《树先生》那个德行。
老高看了一眼大家的表情,自我解嘲道:“他是我的远房亲戚。人还是挺老实的,就是不会收拾。”
他一边摇着头一边对小费喊,“跟你说多少次,就不能把自己弄干净点!我们是做餐饮的,知道什么是干净吗?你是真想当废物啊?”
小费无所谓地笑笑:“这破地方没那么多讲究的。好久没见过国内的朋友了,欢迎啊!我是费翔的费,不是废物的的‘废’啊!别听老高的!”
我“噗”地一声喷得满地是水:“我看你像是刚从火星回来的!”无知者无畏,用在他身上再恰当不过。
小费竟然满不在乎:“我对国内的情况一无所知。”
“中央四台的国际频道是上星的节目,这里应该收得到吧。”
“英文听不懂啊!而且这里也不是到处有电视机看。”
“大学生英语最次也有三四级吧。”
“我辍学,中文没读完。读书没意思,我不喜欢。”他耸耸肩。
我有些诧异了,就算是大学肄业,文科生也不应该这个鸟样子。都不说有没有文人气质,这副尊容和心态连孔乙己的酸臭都不如。
文人的酸臭还带着些许骄傲和自恋,而他连半点自尊都不要,还是没有压力和原则的主动放弃。这可不是追求天性,就是纯粹的懒,标准的混吃等死。也幸亏他没什么钱,否则可能早被人弄死八百回了。
不过占便宜不要脸能做到如此丝滑、如此坦然自若,心理能力还是到了一定段位的,我反正自愧不如。
“你家哪里的,没联系?”刘海波见我火药味重,接过了话头。
“我也山东的。反正家里人也不喜欢我,国际长途又贵,我也懒得联系,有什么好说的。”他继续挖着鼻屎回答。
刘海波尬笑几声,也不知道跟他聊什么了。
老高又给我们倒了几杯水,一边抱歉地说:“抱歉啊,几位,条件比较简陋,只能喝喝白开水了。普通咖啡也有,就怕你们不喜欢。我还买了电热壶烧水,当地人喝水就是直接接水龙头。”
“我们小时候不都这么喝过,除了有铁腥味,其他还好。不过现在这水污染越来越严重了,自来水净化技术虽然越来越好,可不敢直接喝生水。”张伟在外面话不多,不过他在单位正好是管环保的科室,这个话题他接得上。
“从香港上飞机开始,一路上都是咖啡可乐雪碧,哎!”老四愁眉苦脸。
“伙计,中国茶在这可是奢侈品,关键是没得卖啊!”老高尴尬地说道,“我来的时候带过一些,早就没了。咖啡厅有英式红茶,那玩意偶尔喝喝行,经常喝受不了。”
我自己包里其实带了茶叶:两包200克的特级绿茶,两包100克的茉莉花茶。反正他们都不知道,我也就没吭声,实在舍不得拿出来。不是钱的问题,而是这玩意没地方买去。
趁着这空档,我才仔细打量周围的环境。这个所谓的游乐场,一面临马路,一面靠海滩,由临街店面和围栏圈起来的堤岸上的一片场所,占地三四千平方的样子。
玩的设施并不多,无非是旋转木马、卡丁车、转盘之类的十来种东西。其余的就是几个小餐厅、咖啡馆、精品店。对我们来讲没什么吸引力,不过来玩的年轻人还是有一些,黑人白人都有。
游乐场似乎是这个城市贫富区的一个分界点,连堤下海滩上也是如此。衣着光鲜、骑着马散步和奔跑的白人们看起来不会走出游乐场围栏的隐形延伸线边界,而另一边无忧无虑地打闹和踢球的黑人孩子们似乎也无意靠近这边。
阳光下,天蓝蓝海蓝蓝,椰风海韵,一切似乎都很和谐。约定俗成是一支隐形的手,维持着大家的规律。我从老高餐厅旁边的空地看着下方,这种以前在影视剧和图书上看到的画面,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我却脑子里一片空白:“为什么会这样阶级分明,殖民地时期形成的格局为什么独立十几年后还有?”
我好像忽然明白他们为什么喜欢李小龙了,尤其是他踢飞“华人与狗不得入内”的牌子。主人被强盗歧视,就是因为你软弱,好欺负。我感谢自己出生在中国,一个越来越富强的国家。
听老高介绍,这个游乐场范围有两家中餐厅。一个就是他自己这家乔治中餐厅,另一家是前面的临街铺面,一位来自澳门的福建人老沈的茶餐厅。两家餐厅一内一外,生意差不太多,临街的略微好一点。
老高主要靠其他生意赚钱,所以他也不着急餐厅的日常营业状况。说白了,这里就是他的一个长期落脚点,而且在这个跟我们非常友好的穷地方生活比在发达的南非更容易些。
老高又指指小费:“别看这小子啥也不行,不过我在马普托的事还基本靠他。我到处跑的,店里管不上。他在学校学的英文基本上喂狗了,但是在把葡文学会了,我莫桑比克办事都少不了他。他在本地的人际关系比我多。”
“哟嚯,不错啊!”刘海波竖起了大拇指。
这就大大出乎我们意料了。
“嗨,这有什么!葡语我是跟我老婆学的,至于关系就是她那些白人黑人亲戚嘛!”小费故作谦虚摆摆手。说他胖还就喘上了。
“你老婆?本地人?”我的好奇心被勾起来了。
那个年代可不比现在,中国男人和非洲女人结婚还是稀罕事。
“他老婆确实是本地黑人。不过是假结婚,有名无实。”老高解释道,“都是为了绿卡。时间够了再离。要给钱的。以后你就明白了。”
他一说我就明白了,这种事情不新鲜,早就有了——为了加快取得绿卡和当地人假结婚,但是必须维持婚姻状态一定的时间,而且还要经得起移民局的随时抽查。
“可这万一两个人有了真感情呢?”婚姻买卖我那个年纪是不敢想象的,人生大事岂能交易。
“万一?没有万一!当初就说好的,按进度付款!真有万一,那就过下去呗。哈哈!”老高和刘海波都笑了,他们两个对这些不陌生。
“你有一个黑人老婆,她还有白人亲戚。说不通啊?”我被绕晕了,想不通这其中的关系。
“我老婆黑得不彻底,混血。她爹是白人,当然也早就没和她妈在一起了。她妹妹现在的男朋友也是白人。”小费一口一个老婆,倒是挺自然的,弄得跟真的一样。
“那是你的连襟。真复杂!”我一脸黑线,这关系太乱了,“你家里知道吗?”
“那肯定不知道,跟他们说这些干嘛?买卖婚姻在哪都是违法的,这我懂。可你就是去美国,大家也这么干的。”他义正言辞地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嘛。有这些关系在,说不定哪天就派上用场,做生意嘛!”
好嘛,他倒是什么都懂!这回我说不出话了!
刘海波从包里翻出快易通在查什么东西。小费好奇心顿起,眼睛泛起了光。
他用围裙擦擦手凑了过来:“这是个什么好东西啊?”